重庆城的西部有一座九凤山,九凤山上有瑶池。娟坐在瑶池边,可以盯着水面看大半天,村人们说娟中了瑶池的蛊。
娟能在田坎上跑跳时,婆婆就反复告诫:“不要耍水,更不能在瑶池里耍水。”
“为啥呢?”
婆婆指着连绵蜿蜒的山势:“看九凤山是不是凤点头的模样,这块瑶池是凤的眼。说天庭的台阶上有负责站岗的十个将军,排行第九的将军兄弟不守规矩,他在天庭的台阶拣拾一位仙女的纱巾,藏纱巾和还纱巾,不得了哟将军和仙女对上眼,俩人心生爱慕,天庭不准爱,他们偷着下凡,首先要找歇身处,仙女爱好各种颜色,走遍天下只有九凤山诸色俱备,他们在这里搭起草棚做起神仙眷属!王母娘娘见不得恩爱的事,有人恩爱她要硬生生地板开,她丢下一件彩衣,那件衣服哟,红有多种红,绿从浅豆绿到墨玉绿,再加各式的黄和蓝,色彩比锣鼓还要闹热,还熠熠地闪光。仙女爱惜得不得了,她迫不及待地要穿上身,九将军劝说这彩衣有异,穿不得哟,仙女一生就爱颜色,忍不得穿上身,彩衣原来是五彩绳,要缚仙女回天庭。仙女飞升时,衣袂飘飘,九将军抓牢一片衣袖,扯脱下来盖在自己的眼睛上。九将军受罚化为凤鸟,形成山势,它不甘心啊不肯低头,看那尖嘴似的山头就是九凤扬喙啄击天空。瑶池呢?就是蒙住九将军眼睛的那角彩衣,王母娘的一段锦绳幻化。”
“怪不得哟,水波一晃就变化色彩。”
“乡里人约定,瑶池有蛊。其他的水池是牛滚凼,瑶池的水碰不得,它能让人头脑发昏。”
盘绕在云雾里的九凤山就是一盘蛊惑,而瑶池是蛊的眼睛。娟也觉得中了瑶池的蛊,瑶池无论在哪个季节都有千变万化的色彩,让人迷醉。
在春季,九凤山上满坡的梨花开放,透明的新绿里点点滴滴的雪白,瑶池里还是宁静的一片深绿,面容如婆婆般沉稳,眼里慈光如白雪闪亮;夏季来到,梨树挂满黄澄澄的梨果,绿也幻化出多样的绿,再陪伴着黄,瑶池里色彩更加丰富;最美在秋季,树叶金黄,红枫如火,桔树如墨,画家的颜料盘打翻在瑶池,那种斑斓哟,如怀孕女子,腹大奶鼓,脸庞洋溢着满足,那种缤纷哟,仿佛未来有万千憧憬,秋风轻拂,一池颜色悬荡;就是隆冬,草枯叶黄,但是桔树和竹丛在冰霜中伸展绿枝,瑶池仍然斑斓,沉静如闺中少女,冰雪季里蕴涵着化骨的柔情。
九凤山的瑶池,娟看得痴傻,看得沉迷,不知天日。甚至,看得娟再也不识数了。哦,受瑶池的蛊,娟的数学成绩一塌糊涂。高三上学期时她再也不能忍受多元方程式和恍如天书的几何学的折磨,独身来到黄桷坪,要攀美术的险峻之道。怪只怪瑶池,把娟的眸子变得高贵,变得清明,如水晶般灼灼。
身后,婆婆责骂:“傻闺女,颜色能当饭吃?你真是中了蛊哟!”
正是十八岁那年?一袭连衣裙,一幅画板,一个背包,左右肩环着就踏进黄桷坪的街面。在胡记蹄花馆喝下一碗猪蹄汤,娟抬衣袖抹抹嘴,甩一甩麻尾辫,斜睨街面。正午时分,黄桷坪的街面走动的芸芸众生,在尘雾弥漫里蒸腾,街面的各色小店铺,门扉半掩,皆是一派散漫的作派,这所著名的美术大学外的街面灰尘弥漫,陈旧破碎,最初让她轻视。
娟心底暗下决心:今日是客,明年必定是这条街上的主人。四年过去,她仍然是黄桷坪的过客。麻尾辫变成清汤挂面,再到现在剪成刘海寸板,连衣裙换成脏兮兮的牛仔裤,她连续三年备考,却一直在校园围墙外打转,成了实实在在的黄漂一族。
就像北京有北漂,横店有横漂,黄桷坪也有众多的黄漂。
黄漂者有每天递简历出去的的毕业生,有一边创作一边下力做棒棒的半体力劳动者,也有大多数时候苦思冥想的自由职业者,也有娟这样笃定要读美术大学的本科或研究生的考生。少部分人能以卖画为生,大部分不知道靠什么为生,但是从来也没饿死人,皆活得恣意妄为。
第一年从补习学校搬出来,住的是街面上的单元楼。租下套房的开画室对娟及其他学生进行补习的刘本老师。
刘本老师用钥匙打开出租房带娟参观,娟环顾这三居室的单元房,欢呼雀跃。学习画画的人哪有作息时间?有时彻夜挥笔,有时白日黑夜的昏睡,搬离大宿舍拥有自己的房间多美好啊。
刘本有空也来,娟正坐在大镜子前梳头。他倚在门框上,歪头打量,仿佛在看如何下笔。
“看什么呢?坐过来!”
他坐在床边。“以前,女儿经常让我给她梳头,现在她大一些了,就觉得我手笨。”
“有多笨?”
“她说是在刷墙还像是猪八戒用钉耙在挖地。”
“咯咯咯,有这么粗重的手脚吗?”
“她这么说的——这几年,再也没有给她梳头了。”
“唉,父亲就没有给我梳过头。”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娟低头想一想,“嗯,来吧,你来给我梳,看是在刷墙还是在刨地?”
刘本坐在床上,娟把小凳子搬移到他的脚前,反手把木梳举上来。“来吧,梳!”
他迟疑地抓起一把头发,细丝如瀑,迟疑间从指间流泻而下,掌心里只握玉米穗那样一小缕。他把木梳顺这缕头发划下来。
“你要一根一根地梳头吗?”
他笑自己憨,捧起一大把头发。一大把柔顺的头发,团团翻卷的乌云,从手指缓慢淌过后变成了窜出峡谷的黑羊群,他把梳子轻轻划过,黑羊群的蹄就咝咝咝地驯服地奔跑。他深深地呼吸,吸取从头发飘拂出的馨香。
“你不是在刨地,也不是刷墙,这么轻手轻脚是在…”
“理狗儿毛!”
“你说我是狗吗?像吗?”娟转过头来,一朵红扑扑的笑脸,歪着头问。娟想起:“我刚下了面条,正凉下来。我边吃你边梳。”娟端起碗时,他用电吹风吹她头发,娟缩着脖子,吸溜着面条,眯缝着眼睛说:“好幸福哟!”
“这么容易满足?”
“只要能让我安心学画,我就满足。如果还能有这样一个窝,以后还能让补习班的同学们来家,我们接待同学们,多好啊!”
“好嘛。”他笑,抱紧她。刘本的力气大,娟觉得喘不过气来,瘫软在他身上。
那年,娟刚满十八岁。
为什么后来从单元楼搬出来呢?后来她发现,并不是所有的艺术人都安心做艺术的殉道者。比如补习学校的刘本老师,给自己刺绣了一朵彩葵,也给另一个女同学刺绣了一朵玫瑰。有些操持美术的人醉心的不是颜色,甚至不是青春的红颜,就一个字:色。
我呸!娟愤恨。
她从黄桷坪正街沿下走,一坡石梯,娟后来数过共有98步台阶。她来到台阶之下的铁路村三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