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盛夏。
重庆,南山。
南山之东的几处山峰,遍山松柏簇拥,幽谷奇峰。这个世纪之初,重庆白礼洋行买办黄云阶买下这处风景绝佳之地,作为自己的私产,以本姓命名,是为黄山。
1937年“七.七”事变,当年10月,蒋介石召集国防最高会议,确定四川为抗战大后方,重庆为国民政府驻地。为避日机轰炸,蒋介石侍从室将黄山购来修建官邸,使之成为二战中远东地区的最高指挥部。
重庆素有雾都、火炉之称,这一年的夏天气候异常炎热。黄山上纵然古树苍苍,也难抵重庆这种水气加火气的蒸笼之苦。
山林间有两名衣着戎装的年轻人,一前一后向山下而去。前面一人体格健壮,动作非常敏捷,在没有道路的崎岖山地也能纵跳自如,后面一人看上去文气一些,但也身材高大、手脚灵活,跟在后面一步不落。
二人一边下山,一边说说笑笑,正谈笑风生间,山间丛林中忽然冒出一个身披树叶伪装的士兵,拉动枪栓,沉声道:“什么人?口令!”
前面那人愣了一下,也沉声道:“口令,胡虏肉!”
林间冒出那个士兵口气放缓了下来,笑道:“哦,原来是陆长官、冯长官……”
那位被称为陆长官点头道:“是我们。你们几个小子不错啊,这么热的天,还能尽忠职守,回去我在俞主任面前夸夸你们。我陪冯长官去勘察路线,你们就别管了。”
年轻的士兵羞涩地低头一笑,又伏入丛林之中,小声嘀咕:“勘察路线?哼哼,勘察路线,嘴巴说得好听,老子晓得你两个是热得遭不住,下河洗澡去了!”
这位陆长官名为陆子阶,陆军上尉,重庆本地人,父亲是开武馆的,母亲是英国回来的留学生。抗战爆发后,陆子阶从戎,成为黄埔第十四期第一总队学员,就在离重庆不远的铜梁县虎峰镇受训,这期间他的母亲不幸死于日机轰炸。因为自幼习武、熟悉英文再加上国仇家恨,陆子阶被军统看中,黄埔毕业后并未走上战场,又接受了军统的特训,按戴笠的指示潜入上海,执行了不少特殊任务。后来因为身份暴露,又返回重庆,跟随俞济时负责蒋介石的外围警卫。现在他的任务是贴身保护一个名叫冯远潮的电讯专家。
冯远潮,就是那位身材高大、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冯长官了,陆军少校,德国慕尼黑工业大学专修通讯技术的留学生。抗战爆发后回国,跟随国民政府迁都重庆来到黄山,精通无线通讯技术和密码破译,是当时国军中极为珍贵的电讯专家。所以有陆子阶这样武功高强又精通英文的特务人员贴身保护。
说是贴身保护,陆子阶其实很明白,戴老板给他的任务不仅仅是保护,还有监控,他有戴笠的亲笔密令,一旦发现冯远潮有通敌之举,立即扣押,必要时格杀无论。
其实二人都是忠于国家民族的热血青年,没有政治倾向,也没什么派系之别,加上二人年龄相仿,在朝夕相处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还相互传授各自的技艺,所以冯远潮看似文质彬彬,其实在陆子阶那里也学到不少武技,不是那种普通的文职军人。
黄山之上的生活既封闭又忙碌,生活十分枯燥,两个年轻人唯一的娱乐,就是偷偷溜下山,横渡长江又回来,用消耗过剩的体力来打发时光。
今天同样如此,二人攀林越石,又经过了两道暗哨,终于来到了山脚的石滩上。陆子阶将手枪用美军提供的防水布包好捆在身上,短刀别在腰上,又把二人的军装藏在河岸边的石洞之中,就跃入水中,同往常一样,戏水为乐。
他们都不知道,这是改天他们人生命运的一天。
这个干旱已久的夏天,江水枯竭,水质清澈,他们与往常一样,潜入水中戏耍,正在兴高采烈间,冯远潮竟然看到了一件让他感到万分惊奇的事。
清冽的长江之中,隐隐约约一个人形在江底稳立不动!
由于他和那个人影距离还有一段距离,一口气游不到那个位置,于是他向陆子阶比划手势,二人心意相通,浮出水面,冯远潮问子阶:“子阶兄,想必你也看到了,那人会不会是溺亡之后被卡在了水草礁石之间?”
陆子阶摇头说:“如果有人溺水,我们怎么也得去救人。不过如果确实已经死亡又被卡住,就不会挺立不动,应该身躯会随着水流摇晃。不管怎么说,眼下战争期间,黄山周围的任何异常情况我都得去弄清楚。要么救人,要么弄个明白。你跟在我后面,如果我有什么异常,你一定要快速返回。”
冯远潮笑道:“子阶兄,你太小看我的水性了,武功我不如你,说到水性你可差我太远了。”
陆子阶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这不是水性的问题!远潮,你和我不同,我就是一个武人,你是国家的特殊人材,保住你的性命,抵得上两个德械师!”说完他将短刀拔出咬在口中,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
冯远潮当然知道自己的责任,所以也没有争辩,慢慢跟在陆子阶后面,向那个身影潜去。
距离越来越近,冯远潮看到前面的陆子阶游近了那人,又看到那的确是一个挺立不动的人形,五官鲜活,口鼻中还在吐出细微的气泡,双手抱着一块沉重的巨石。
就在这时,那个人形忽然动了起来,腾出了一只手,朝这他们摆手示意,冯远潮心中咚咚直跳,加速潜游,渐渐将那人看清楚了。这人原来蓄有一头长发长须,夹杂在水草之中顺着水流飘扬,情形异常可怖,就如同神怪小说中的水妖一般。
冯远潮看清楚之后,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晕死了过去,一时间手脚抽筋无力,又连呛了好几口水,在水中挣扎起来,陆子阶本来已经游近了那人身旁,正比划手势要和他交流,看到冯远潮遇险,连忙潜水过来施救。
人在溺水的过程中是非常蛮横的,冯远潮这时神智昏乱,感觉到有人贴近,立即死死把陆子阶抱住,陆子阶水性本不如他,这时也施展不开手脚,又不能放弃冯远潮的性命,两人一起在水中扑腾挣扎,眼看这两名党国精英就要溺亡在这长江之中。
就在这时,江底那个挺立不动的人放下手中的巨石,身体窜出来,游近二人身旁,轻轻两掌挥来,把这二人击晕在水中。然后一手拽住一人,双足一蹬,快速向江面游了上去。
等冯远潮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和陆子阶都已经在江边的岸上了,这时他看清了那江底之人的面孔,须发苍然,显然是一个年过花甲之老人,面容清癯,神情泰然,就象一位慈祥的修道之士。
老人微笑着说:“如今兵荒马乱,人人自顾无暇,两位尚能侠肝义胆,急公好义,老朽好生钦佩。”
他沉吟了片刻,又点点头,神情变得很郑重,抱拳道:“年轻人,今日有缘相识,老朽真还有一事相求,不知二位能否相助?”
陆子阶长年习武,知道这老人刚才在水底是修练一门精深的内家武功,大家都是武林同道,自然应当鼎力相助,连忙点头答应。冯远潮虽然受的西式教育,但妇女儿童老人优先的绅士风范是有的,也点头说:“老人家有什么事,尽管说。”
老人微笑着说:“想必两位已经知道了,老朽是习武之人,如今年事已高,倭寇凶残蛮横,常年轰炸重庆,老朽即便是身手灵便,也抵抗不了这铺天盖地的炸弹,只怕哪一天便会葬身在炮火之中。两位可否能跟随我修习武功,不让这一身通天彻地的神妙武功从此失传?”
陆子阶想也没想,立即满口答应。冯远潮自幼在国外留学,脑中接受的全是西式科学教育,原本是不相信神奇武功这种怪异的东西的,但这时的所闻所见,又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世上总有科学暂时无法解释的东西。这时见陆子阶那兴奋的神情,想到这战争持续的时间还不知有多长,修炼武功总比下河游泳的价值更大,于是也答应了老人。
科学不能解释的东西不仅仅是武功,还有一种东西,叫机缘。
时间慢慢过去,中国在民族存亡的这场战争中煎熬,冯远潮、陆子阶在与国家民族同呼吸共命运的同时,开始修炼这种叫做“武功”的东西。
这不只是好奇或仰慕,也不只是为了给枯燥的谍报生活多一点改变,而是为了传承。
想到“传承”二字,冯远潮肩膀上似乎又多了一种责任。随着时间的推进,他的肌体、气息、反应、力量都在起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练习了一年之后,他已经能徒手和侍从室的那些蒋校长的贴身护卫一较高下,两年之后,他很清楚地知道,即便是自己不用全力,已经可以轻松地击败他们了!。
当然,智商超人的冯远潮很明白,自己是不能表现这身绝世武功的,武功可以有,但只能会一点点,他能够做出非常合理的解释——那是跟陆子阶学的。
陆子阶的武功也在飞速成长,但和原本一点不会的冯远潮相比,他的进度增长没有那么快,但他感到了另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翻天覆地,让他在疑惑之中开始沉默寡言。
他得到的不是武技的快速增长,是一种特殊的技能。
预知未来的技能。
在他练习武功之后,他发现了自己的变化——在进入某种沉迷的状态时,比如有时喝多了酒、比如疲劳之后即将入睡,在醒与睡交替那一刻,他的脑海中忽然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意识。
而这个人,是生活在几十年之后的人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陆子阶的大脑与那个人的大脑穿越茫茫时空,居然达成了一致。对于那个人而言,历史上发生的许多大事,只不过是初中生都知道的常识。但对于陆子阶来说,就是一次一次触目惊心的预测和验证。
日军偷袭珍珠港、远征军出国作战、盟军诺曼底登陆、希特勒自杀……在经过一次一次的迷离,又一次一次的确认之后,陆子阶渐渐相信,他未来将要迎接日军战败无条件投降的胜利,接着,他要面对三年内战之后,国军败退台湾的事实。
这对于陆子阶这个忠于党国的年轻人来说,是个沉痛的打击。
在受到打击之外,陆子阶还知道,在未来的几十年之后的那个人,还要和老年的冯远潮发生紧密的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武功的加深,陆子阶渐渐感到了那个人的意识与他本身意识在不断重合,重合到他有时候也分不清自己是陆子阶还是几十年后另一个人。这让他在面对冯远潮的时候,纠结无比,矛盾无比。
时间是没有感情的,不会在乎陆子阶的感受,按照它的进度不断前行。这一年已经是1945年了,德国和意大利战败,日军在太平洋上节节败退,眼看胜利即将到来。黄山官邸上的军政人员陪同委员长艰苦抗战,也各有前程,陆子阶将随侍从室回迁南京,而冯远潮将调往中美技术合作所,二人分离在即。
陆子阶在离开的前一天,终于向冯远潮吐露了这个藏在他心中的秘密。
任何人听到陆子阶的说法,可能都会认为他是痴人说梦,但冯远潮不会,不仅仅是因为他和陆子阶之间那种超越同僚的友谊,更因为他自己在修炼武功的过程中,也得到过超越凡人的体验。
他毫不怀疑地相信了陆子阶,相信他口中对未来几十年中国大地上各种大事的预知。
于是,在重庆谈判协议被毁掉、内战爆发、和平无望的时候,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冯远潮坚定不移地走上了自己预谋已久的道路。
他悄悄离开中美技术合作所,默默来到朝天门码头,做了一名下苦力的挑夫,俗称“棒棒”。
一年之后,一位名叫马元朝的挑夫,自称筋骨受伤,做不了重活,于是找到一家经常送货的餐馆做起了伙计,这位马元朝吃苦耐劳、能识文字、诚实能干,餐馆老板十分喜欢,让他在做伙计之余,慢慢学习厨艺。
三年多的时间匆匆过去,中国的大地起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国民政府的命运就如陆子阶提前预知的一样,败退台湾。新中国成立,重庆解放。
那位名叫马元朝的厨师,应征到原来的第二十九兵工厂,后来的重钢集团,做了一名技艺普通、任劳任怨、平凡无奇的炊事员。
他默默地等下去,等着未来的某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