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港城机场。
深夜,人头攒动。广播里传来机械般毫无情感的循环:由伦敦希斯罗机场飞抵港城的LD753次航班已经降落,请迎接旅客的朋友做好接机准备。
冰冷的女声在空旷的航站楼内回荡着,有许多满怀期待的人打起了精神,频频张望着出口。
而有更多漠不关心的其他人,只抬眼看了看电子播报屏幕,便继续俯首忙着自己的事情。
渐渐地,人流稀疏下来。接机出口徒留零星几名男女焦急地往里探寻着。
到最后只剩寥寥。
还在耐心等候的男人穿着裁剪得体的制服,他尚很年轻,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对梦想和名利的渴望。可并不妥帖的皮鞋和十分朴素的发型,却出卖了他捉襟见肘的困境。
许久之后,出境通道的门后才徐徐走出一人。
他穿着一件浅色衬衣,同色系的牛仔裤,金丝边的眼镜架在脸上,镜片在白炽灯下反光,掩盖了他的眉眼。
等他走到近了,那来迎接的后生竟看得有些愣神。
眼前高大挺拔的男人眉骨很高,五官线条利落,透着清俊硬朗的味道。
“我是陈亦山。”他仪态斯文,言语里却含着让人不敢亲近的疏离。
“大、大少爷,我叫向有邦,来接您的车已经在候着了。”他此时却乱了阵脚,原本要在这公子哥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的计划,在自己开口的第一句便出师未捷。
立刻,他又忙不迭补充道:“您请!”
陈亦山没有说话,径直朝前面走去。
他走着,边观察着机场内翻天覆地的变化,差不多十年没回来,记忆却半点也没模糊。
接下来,男人站定在一块硕大的广告牌前,微微抬头,想极力克制自己以仰视的姿态看向这幅画报。
设计简明而利落,画面十分抓人眼球:“海港十年有你,你与此城,皆唯一不可取代。”
那是坐落在湾区的一期项目,他离开的时候,这只是个设想,十年之后,却已经成了无可挑剔的城市艺术品。
一声冷笑浮在嘴角,男人用食指轻轻推了推眼镜。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画报的右下角,“行舟置地”的LOGO格外刺眼。
“大少爷?”向有邦迟疑地喊了一句,“二先生今晚在家办了个答谢宴,人手都被派去了宅子里,只有我一人来迎接,您别介意。”语气里尽是讨好。
想这位大少爷贵为长子长孙,却落得个无人问津的潦倒场面,还真是令人唏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男人目光冷冽,吓得向有邦连忙移开了视线。
“没、没什么…”
“走吧,我不需要人迎接。”男人摘下眼镜,眼眸里沉淀的是又深又厉的情绪。
向有邦急忙跟上,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黑色的S500驶出机场。伴随而来的,是天边渐渐飘近的闷雷。
港城的秋冬季节,也难免有这样反常的天气。
陈亦山拉下窗户隔板,整个人窝在舒适得后座,闭目假寐。
也许是长途的航程让他疲惫,此时坐在如卧床榻般平稳的车驾内,陈亦山竟然真的陷入了半梦半醒。
他在混沌里,好似游览在往事的博物馆中,这十年间都未再见过的一张张脸、一件件事,莫名其妙得一股脑都涌上心头。
不知是苦是酸是闷是悲,脑海里最后的那个画面,是黑暗里刺目的一束光。
再然后,便是耳边真切的一声爆响。
陈亦山猛地睁开眼,发觉轿车还行在路上,只是四周早已被雷雨吞没。
雨点猛烈得拍打着玻璃,豪华长驱被震得动静颇大。
接着经过一条甬长的隧道,在会车之后,陈亦山身子一歪,重重撞上门板。
驾驶座的向有邦失声低呼。
又是一下剧烈得撞击,随后是车外传来的粗重摩擦声,陈亦山却丝毫不慌,他被安全带牢牢压在座位上,并没有遇到突发危险。
按开隔板,他发现轿车还行驶在通往市区的高速上。
大约十几秒后,颠簸停了下来,不用看也猜得到整个后车厢已被高架桥上的水泥石板磨得面目全非。
向有邦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稳住了这辆莫名其妙就失控的轿车,他的双手因为过度用力剧烈地痉挛着,整个人抖得厉害。
他艰难地上下吞咽着,好不容易平复下剧烈地心跳,这才想起后座的陈亦山。
“大少爷,您还好吧?”
“没死。”陈亦山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便站了出去。
这里大概是高架桥上的半程路段,此时夜深,来往车辆并不多。
暴雨很快把他的衣裤打湿,那整齐后梳的短发已经没了形状,如今服服帖帖得沿着雨水下滑。
如此狼狈,他却莫名觉得特别有意思。
此时此刻,倒是像极了在英国读书时跟朋友们不顾一切的疯狂行径。
时间随着暴雨离驰而去。
他们肯定不能就一直就这样耗着,而且陈亦山也不能赌发生意外的几率——这样的暴雨天,车辆不多的道路却变得更加危险。
在车内不安全,在车外更不安全。
陈亦山淋着雨,抱臂站在路边,不远处是一块港城警队的宣传长幅,画报上三男三女,分别代表不同警区的精英代表。
扫过一眼,夜深雨狂,画报上的面目变得略微扭曲。
“大少爷,先回车里吧,我在周边摆了几个警示桶,给后车提个醒。”向有邦语气关切。
陈亦山点点头,不顾一身湿漉漉,直接坐上后座,重回安宁。
远远地,却听一声隐约的鸣笛。
向有邦满不情愿得按下了车窗。
此时他已陷入睡梦,意识并不那么十分清楚,只能听到零星几句模棱两可的对白。
“遇到什么问题?”依稀分辩出是女人的声音。
陈亦山不感兴趣,头也未抬,继续靠在座侧休息。
“轿车有点状况,多谢Madam关心。”再是向有邦讨好的回应。
“我刚刚在后面看了你们的车,轮胎出了问题。”
“估计是,具体要等到拖车公司运回去才知道。”
“有人受伤么?”
“没有,车内就两个人,我们大少爷刚从外国回来,倒时差正在休息。”向有邦殷勤道。
女人的眼睛望向黑暗的后座,陈亦山拉着隔板,窗外的路灯照不进来,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勉强认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例行询问的女人这时站直了身子。
她穿着黑色阔腿裤,双腿修长纤瘦,腰肢线条柔美,虽然并不高,但胜在比例出挑。
白色丝衣上别着她的证件。
高级督察:尹诺。
向有邦打量着她——伞下的女人在拨打着电话,她的面容十分甜美,此时化着淡妆,整个人格外有韵味。
如果不是她那张货真价实的警员证,向有邦绝对不会相信她这样精致玲珑的女人会是重案组的高级督察。
电话终于接通。
“明仔,我是Alice,机场往西九区方向发生一起车祸,无人员伤亡,车主说已经报了交通部同事但迟迟未有接应。”
她的声音在雨中断断续续,“现在雨势太大,耽误过久怕引起恶劣后果,你尽快联系同事,让他们立刻赶来处理。”
得到电话那边的回答后,尹诺收起手机。
“放心吧,应该是暴雨天气影响了出警速度,我已帮你们催了一次。”尹诺安抚道。
她刚想离开,却见车内晃过一丝反光。
尹诺狐疑得指了指光线来源,“那是什么?”
向有邦顺着看去,只见在副驾的车门下横摆了一个玻璃樽。
他狐疑得伸手一拉,发现竟是一瓶开了封的威士忌。
“Madam,不关我事啊,我完全不知情!”向有邦的脸刷得一下变得惨白。
“你在高速上发生车祸,恰巧车内又被发现藏有酒精饮品,你觉得我会相信你么?”尹诺的脸色立刻变了。
她一手按向腰间配枪,命令道,“我现在怀疑你醉酒驾驶,请立即下车,双手摆在我看得到的位置。”
“Madam,我真的不知情,如果我喝了酒,怎么会蠢到把酒樽留在车上?”向有邦嘴里一直辩解着,却丝毫不敢反抗,乖乖得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是我喝的。”后座传来男人冷静的声音。
尹诺的注意被吸引过去,刚要说话,眼睛却被远处的车灯一闪。
处理交通意外的警车终于赶到。而此时,她的电话也骤然响起。
片刻后。
“你在哪?我立刻过去。”听清电话那头的焦急,尹诺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她深深看了向有邦一眼,又看了看始终没有摇下过车窗的后座,也来不及认清那人的面目。
尹诺将向有邦交给了前来支援的同事,简单说明情况,便匆匆回到自己的车上,点起引擎,消失在了风雨中。
陈亦山保持着一样的坐姿,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
他的余光瞥到尹诺疾驰而去的车牌号,AC511,陈亦山将这串号码记在了心里。
视线往下,落在那瓶慌乱中被向有邦扔在一边的酒樽。
他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清的笑,把眼镜重新戴上。
“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