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大卡车翻了二郎山、哲多山,过了四川的巴塘县,驶过金沙江大桥,进入了西藏。女学员们才开始认识了西藏。美丽的大山、森林、雪峰、草原、海子、牦牛、毡房,凶恶的风暴、冰雹、飞雪、苍凉、翻落的汽车残骸……从前藏到后藏,沿途,汽车排长把这些个女学员们一个一个撂下了,留在了驻军医院、野战医院或是团部卫生队里。赵佳秋留在了第一站的驻军医院,而史莹琪是汽车排长在遥远的后藏最后撂下的一个女学员。
她,一个出生在上海,生长在重庆的姑娘,从祖国的最东边来到了祖国的最西边。这时候,她没有伤感、落泪,她怀着满腔的激情和年轻人的美好幻想。
满面黝黑的军医院院长、主任、医师和护士们热情地迎接了她。她看见,这些长年战斗在高原上的饱经风霜的男女军人们都对她闪着热情如火的大眼。大家都亲切地叫她小史,大胡子院长叫她小鬼。她吃的是大山里最美的牦牛肉、獐子肉,吃的是飞机空运到后藏,又用汽车拉上山来的上海、北京刚产的上好的糖果、点心、花生米,觉得开心极了。
然而,日子久了,她终于觉得这里的生活单调得烦人。吃千篇一律的饮食,味同嚼蜡。这时候,最使她兴奋、渴盼的是要走20多天才能收到的夏坤的来信了。这儿的电力不足,常常停电,她白天看了夏坤的信后,晚上又就了烛光看,看得热血发烫,泪水涟涟。
那一天,她抢救了一个在雪山上站岗执勤被暴风雪大面积冻伤的伤员,回来后,好疲乏。就又读夏坤的来信,心里那股压抑好久的情感的火山喷发了。他们不能老是这么你好吗,要注意身体,你记读书笔记了吗,写学英雄体会了吗,你写入党申请书了吗的这类通信,她要把自己的心声告诉他。她展开信纸,流利地写上了“亲爱的坤弟……”此书一投,三个月才收到夏坤的回信。回信是及时的,怎奈大雪封山,信迟迟才收到。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竟然是夏坤要与她一刀两段的来信。
她的心被深深刺伤,泪水泡肿了眼皮。那一天,正是那个大面积冻伤的伤员伤愈出院,他才18岁,对她这个姐姐似地关心、诊冶他的年轻的经管军医千恩万谢,哭得不愿意走。大胡子院长在全院大会上表扬了她。那个同她在一组的比她长9 岁的甘家煌军医还向她送了一束鲜艳的嫩黄色的山花。她对着众人落泪,人们都只当她落下的是激动的喜泪。
那天晚上,月光皎洁。她不能入睡,独自去了军医院外的托林海子边垂泪。海子水清澈极了,月亮在水里看着她。她撕碎了夏坤的那封来信,心也撕碎了。她把这封撕碎的信揉成团儿,扔进了平如明镜的海子水里。水里的月亮模糊了,被信团儿击起的细浪切成碎片。
甘家煌来了,坐到她身边,关切地为她披上军大衣:“小史,怎么了?”
甘家煌也是上海人,军医大学毕业,平日里总是大哥哥般地关心她。他一直未有找到合适的对象,除了他长相一般外,还因为他出生是资本家。他工作很努力,技术很好,大胡子院长很重才,很喜欢甘家煌的才干,曾经找史莹琪谈过,想撮合他俩。“小鬼,你还挺挑的哪!小甘不就是成份高一些么。可我们党的政策是重在表现!他同你是老乡,你们从国家的东头大老远跑到这西头来,也算是千里有缘!”有缘,史莹琪的父亲就常对她说过,人生一世都是缘份决定的,想到了父亲的话,她更伤心。是的,自己与夏坤无缘。
甘家煌的手抚到她肩头上来,脸靠好近:“小史,我知道你为什么伤心,是内地的那个小白脸把你给蹬了。”她听了,泪水如注:“甘军医,你怎么知道的?”“对不起,小史,这封信是我给你从山下的师部取来的,封口已经破了。很对不起,我拆看了。这个夏坤,太不像话了!”史莹琪听着,只落泪,她没有责备甘家煌,头埋到他的膝头上,泪水湿了他的膝头。她感到他搂紧了她的肩头,气也粗了,他竟然捧起她的脸来亲吻。她惊惶了:“……嗯,不能,不能这样,不能!……”她拼命挣扎,而他的力气好大。
起风了,山风呐呐。那天晚上,她失身了。
“唉,都怪我”夏坤用拳击了自己,“这个姓甘的混蛋!”
“他是个混蛋,可我嫁给了他。”
“你……”
“那天晚上,风好大,托林海子的水也怒号了。他为我穿好衣裤,抱我回到屋里。千声万遍认错。说,他这么些年都忍耐过去了,今晚却一时糊涂,忍耐不住了。他求我千万别去告他,否则,他就只有去军事法庭了,他的一切的一切就都完蛋了。他说得不错,他干了这种事情,又是那种成份的人,不严惩他才怪。那大胡子院长性烈如火,不定会揍死他。我叫他滚出去,他惶惶不安唯唯诺诺地走了,我锁死了房门,独自又哭。刚接了你的这封信,又遇这事,我这是雪上加霜呀!我没有声张这事,没有去告他,我几次去到托林海子水边,想随了那信纸团儿一起去。当我终于向那水里走去的时候,甘家煌跑来把我抱住了。他说,你杀了我也行,可千万不能这样。日子久了,我的心也淡了,甘家煌又对我百般的好,大胡子院长又撮合,我也就同他结婚了。结婚那天,我才发现自己好有酒量。大胡子院长要同我喝酒,我说,你是月佬,我们用瓷碗喝,喝满碗。大胡子院长很豪爽,他已喝了不少,又同我喝。‘小鬼,我还败给了你不成!’他说,一气喝了,我也一气喝了。结果,我没有事,大胡子院长却去洗了胃,还挨了上级的批评。”
史莹琪说着,一叹:“那大胡子院长倒是个好人,他后来推荐我也去读了军医大学。他喝酒太厉害了,肝硬化腹水,死在高原上。死时,他才四十出头。他那北方农村媳妇领了两个儿子跑来,哭得寻死觅活。甘家煌也尽心报恩,征得我同意后,把他自己的一千元积蓄送给了他媳妇。那时候的一千元可不算少。”
“他心肠也还好。”夏坤对甘家煌的看法有所改变。
“是的,他在高原上一干10多年,全身心扑在工作上,救治了不少伤病员。也算是个好人。”
“他现在也在美国?”
“在,就在这曼哈顿岛上。”史莹琪说着,呷了口热茶,“嗯,这重庆沱茶很香。夏坤,我告诉你,到了我们这年岁的人,也确实理解了什么叫人生的酸甜苦辣。我们在高原上生了一儿一女。你知道的,山里人的子女多放在内地抚养,大儿子放在上海他父母家里,小女儿放在重庆我父母家里。甘家煌说,这样好,儿子是龙,龙头入海,女儿是凤,凤尾出山,我们家山水都齐了,定会飞黄腾达!后来,我俩都转业回到内地,他靠了美国的三伯父的关系带儿子来了美国,以后,又把我也办了出来。只是女儿留在了国内。因为,我是以探亲名义出来的,不允许全家都来。”
“咳,人世沧桑呀!”夏坤叹曰,“你这也算是先苦后甜了。”
史莹琪一笑,看表:“唉,都12点过了,我得回去了。”
夏坤也觉时间太晚,没有挽留:“好吧,我送你下去。”
二人出门来时,那美国小姐正在客厅看电视。她走过来,拉了史莹琪到一边说了什么。下楼时,夏坤问史莹琪:
“莹琪,她找你说什么?”
史莹琪一笑:“她说,这是学生宿舍,叫我一个人不要太晚了来找你。”
夏坤不悦:“她像是个管家婆,还监视我们。不是说,美国人不干涉别人私事么?我们可是堂堂正正。”
史莹琪盯他一笑:“我对他说了,我们是20多年前的故交,分别之后第一次见面。她很理解。”
到了宿舍门口,夏坤才知道,史莹琪是打的来的:“怎么,你还没有买车?”
“嗯。我住在这曼哈顿的市区内。不是买不起车,是没有地方停车,停车费支不起。要远行就去租车。好了,你上去吧,明天是星期天,早上,你从这儿乘地铁,到唐人街的太平洋旅行社门口等我,不见不散。我领你看看纽约。”
“莹琪,太晚了,你一个人走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不了,我已经习惯了,还没有遇上什么麻烦。你送我回去,回来你又怎么办。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只怕又得送你回来。”
夏坤笑了。一辆的士开过来,史莹琪拦了车,上去。
“拜,记住,明天早上8点见!”
的士“嗖”地开走,夏坤直目送着的士消失在弯道里。
次日一早,夏坤去乘地铁。做比较,觉得纽约的地铁规模大,人多,却比不上北京的地铁漂亮。纽约的地铁修得太早了,自己的国家这些年也大有发展!到了唐人街,看见了如重庆那样的摆在摊上卖的菜市、肉市,就有了亲近感。用普通话打听一个卖菜的中国模样的老人,太平洋旅行社在哪里。老人摇头,听不懂他的话。他又改用英语问老人,老人依旧摇头,用粤语说,他不懂英语。夏坤道了谢。另外找人打听。
终于问到太平洋旅行社时,还差几分钟到8点。8点正的时候,史莹琪从旅行社走了出来。她穿了一身极随便的蝙蝠衫,还穿了白色的旅游鞋,显得很年轻。
“我已买了旅游票,纽约一日游,走,上车去。”
二人验票,上了旅行社的中巴汽车。
“怎么样,你对这唐人街的印象如何?”史莹琪问。
车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