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速更快了,夏坤看时速器,超过了100公里。自己的思想流也格外活跃,问:
“小章,这洛杉矶的英文原意是‘天使’吧?”
章晓春握着方向盘:“嗯,Los Angeles,就是天使的意思。”
嗬,这美国西海岸的大城市是天使!夏坤笑了。突然,一辆陈旧的红色轿车擦边超车,飞驶而去。感到这驾车者也太不守规矩了。接着,有两辆警车飞驶而过,跟着,又是两辆警方的摩托驰过。
“那辆车也许违章了,更大的可能是作了案。”章晓春说,“美国警察的通讯是世界上最好的,说不定还会有直升飞机追来。”
夏坤听着,好奇、振奋,眼前闪现出电影、电视里警方空中、地上追截暴徒的情景。不想,一来美国就碰上了。果真,不到一分钟,看见了警方的直升飞机在头上盘旋。而那旧车和追赶的警车早消逝在车海里。
“美国警察的车好,时速可达200公里。”章晓春说。
箭速般运动,夏坤的心也箭速般飞驰。
夏坤听说过,美国是最安全的,因为有警察和法律保护;美国又是最不安全的,因为有枪杀和抢劫。就又想到那些唬人的影视镜头,担心此时此刻会否枪声大作撞车爆炸秩序大乱。然而幸运,章晓春驾驶的轿车依旧时速不减地顺着滚滚车流前行,秩序依旧井然。唯驶过一道交叉路口时,可见路口停有拦截的警车。
夏坤没有见到追截的结果,章晓春驾车驶上了另一条岔道。他想,在这茫茫车海里,那辆旧车也许可以漏网,然而也难。
初遇“天使”,有惊而无险。夏坤心里默想,但愿此次美国之行平平安安。发觉车速慢了下来,进入市区后的路窄了些,不时塞车,就希望再快起来。侧目看章晓春,发现她比在国内时瘦了些,眼圈有倦怠的黑晕。这姑娘独闯美国,也不知她在这最安全最不安全的国度里度过得如何。心里竟有了些涩味的同情,又夹杂着对她来接他的由衷感激。
“老师,你在洛杉矶呆多久。”章晓春问。
“买的联运机票,后天才有从洛杉机去奥兰多的直航班机。我在这儿可以逗留一天。”夏坤说。
“老师,我请假陪你好好玩玩。”
章晓春说时,汽车开到一座豪华饭店前。章晓春熟练地打方向盘,在停车埸停好车。她跃下车去,过来为夏坤拉开车门。夏坤身前的安全带自动打开了。夏坤笑下车。
“小章呀,应该是男士为女士开车门的。”
“是这样的。可是你不一样,谁让你是我的导师呢。”
夏坤抬头看,这饭店是中西样式,门两边有一对瞠目蹲立的石狮。
“这是中国人和越南人合办的中国城,老师,请。”
夏坤随章晓春进去。与门外的只停满汽车少见行人的冷清形成对照,里面有不少游人。城内古典华美,有自动扶梯。每一层楼都各具特色。有卖中、越古玩、竹编等物的,有卖中国衣料、丝绸的,也有卖来自各个国家包括中国的电器设备的。
章晓春不像宁秀娟那样,一逛商店就总是这儿停停那儿站站,这儿问问价那儿要试穿一穿,可以在店内转上几个小时,出店时却什么也不买。跟宁秀娟转商店他是最不情愿最累最怕耽误时间的了。尤其是问了价试穿了又不买。他总觉得太亏待人家售货员小姐了。她对章晓春说了章晓春就大笑,说,不是不想看是此时此刻肚子太饿了,要先解决腹饥问题。边说边领夏坤到四楼。这儿中、西、越餐馆都有,均有漂亮的中国或是越南姑娘恭迎门口。夏坤说,小章,我现在什么山珍海味都不要吃,你要关心你老师的话,想办法弄一大碗又麻又辣又烫的面条来。章晓春一听,击掌笑,说,老师,你这人好将就,为我节省一笔钱了。这事情好办,走,上家里吃去。
章晓春领夏坤走出中国城。时值黄昏,夏坤掏出傻瓜照相机,要小章为他照张像。章晓春开了闪光,为他在美国的中国城拍了纪念照。
章晓春驾车穿过几条大街,拐了几条岔道,行至一道大铁门前。遥控操作的铁门自动开了。进去后,车围着一幢幢小楼间的小道,绕行到一幢二层楼房前。 底楼车库的活动门开了,车便驶了进去。下了车,从侧门进了屋内。夏坤一看,屋内卫生间、铝合金组合厨具、客厅、后园齐全。卧室在楼上。室内有巨大的灯光衬照的金鱼池。家用电器一应齐全。安有直拨录音电话、传真机。禁不住“啧啧”赞叹。章晓春说,这是一般的公寓房。
章晓春领他看完屋内,便挽袖扎臂,忙碌夏坤渴盼不已的那一碗麻辣面条。夏坤要帮忙,被她阻拦。他才发现,面条、涪陵榨菜、中国酱油、川辣椒,应有尽有。章晓春对他说,如今来美国的中国人不少,许多城市都有中国城中国人开办的超市,凡国内的商品这儿都几乎有。
章晓春忙的时候,夏坤便到客厅里看电视。都是英语节目,也有墨西哥的电视节目。又去看传真机,发现旁边放了张照片。是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的中国男人,着装扑素随便,圆脸,眉毛浓厚,面像憨实,如同一位乡村教师。夏坤笑了,怎么放了这么一张照片在这里。是章晓春的弟弟还是其他人……
“夏老师,请上坐!”章晓春在厨房里喊。
夏坤到厨房边的长方形铝合金餐桌上坐下。啊,红油的榨菜麻辣面条,还加了葱丝。够格的山城小面。他摩拳擦掌,呲牙咧嘴,挥动筷子夹了一夹,吱地吸入口中,“咔嚓”,闪光灯一亮,章晓春用他的傻瓜相机为他照下了这张“馋嘴相”。
“嗯,小章,不错不错,重庆姑娘做的重庆面条,够味儿!”
“承蒙老师夸奖,我这重庆女子还没有变色忘本吧。嘻嘻。老师,我每天晚上都要吃一碗麻辣面条。”
饭后,章晓春把夏坤领到楼上,推开一间屋门,说是让他住这里。他进门一看,跃入眼帘的是一张老大的男人油画像,好面熟,终于想起,是在楼下看见的那张照片上的人,四壁还挂有几幅抽象派油画。
“这是我老板儿子庄庆的卧室。”章晓春说。
“你老板?”夏坤诧意。
章晓春一笑:“是的,我的美籍华人老板。”
“你,……你所在医院的老板?”
章晓春不笑了:“老师,你先休息休息,我会告诉你原委的。”说着,又一笑,带上屋门。
夏坤确实累了,仰躺到床上。他已有八分明白,章晓春根本就没有搞医了,她也如一些来美国的人一样,弃本专业从商了。心子一阵发痛。咳,且不说他这导师花了多少心血培养她,就是国家、人民、家长也为一个大学生、研究生付出了好多好多!可是,一个研究生出来了,人家不花一分一文,就一张开会通知书,就把人挖走了,且还要自费送上门来。所以说,美国佬比狡滑的日本人更狡滑。日本人长于学习、利用、仿造,然而,在人才这一最根本、潜力最大的资源的利用上,就逊于美国人了。又埋怨中国人为什么不注意保护人才这一巨大资源,包括自己这个笨蛋。可也防不胜防啊!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还不如把她章晓春交给南方那个大医院好了,毕竟这“肥水没流外人田”。
想着,心里愤然,仰起身来,打开百叶窗远眺。丛丛绿荫掩映着幢幢稀疏的平房或是楼房。再远处,便是蓝黑色的太平洋了。太阳已看不见,暮霞辐照天地大海。低头看,楼下是后园。有假山、水池、花草,还有一个犹如中国农家用的大圆木盆似的水泥建造的水池,里面的水飞速旋转着,如同开了的锅。这是干什么的呢?他想。就觉得眼皮发重,回身躺下了。
夏坤一觉醒来,发现天已全黑。百叶窗把窗外的硕大的圆月切成细条,顿时涌起一股思乡之情。想起女儿来,也不知道她学习成绩如何,听托其照料的邱启发伯伯的话否。他起身又走到窗前,透过百叶窗远眺,夜空如洗,没有一丝儿云花,不像山城那雾蒙蒙的夜空,就觉得太淡白无味了。要知道,山城重庆的月夜是再美不过。月亮在云丝、云团中时隐时现,抛洒诱人银辉。人站在高处眺望,但见城市因山为垒,邈在天际,两江绕城,如同两条抛开又聚拢的跳跃着万家灯火和月辉的墨黑色底衬的彩带。那城市的巨人般高耸的大楼,那越来越密集了的夜行车的车灯拉出的钢水般的亮带,那陡峭的坎梯道,那累居的重屋,都笼罩在一派朦胧的扑朔迷离的月色之中。家乡的月夜醉人……
夏坤收回目光,被楼下后园的情景拽住。月辉和灯辉交融,那圆池中的“沸水”泛金冒银,有道白浪翻腾,不,是个柔小的裸体在池水里游动……夏坤一悸,被一种无比的美好攥住,又涌起一股罪恶感,慌乱地关百叶窗页,却好一阵才关上。眼前再没有空隙,思维完全短路,胸腹起伏,血液燃烧。他回到桌前坐下,喝了口章晓春为他倒的冰水,人清醒了些。发现桌上有一幅手掌般大小的精美油画。他拿过来看,画的是一个冲浴的裸女,脑中一道闪电,这同他刚才看见的情景一模一样。心里炸了一般,章晓春……他不敢往下想却又想了许多。最终想,得马上离开这里,再也不要见到自己的这个得意门生。
“老师,去冲浴一下吧,可以强体健身。”浴后的章晓春捋着湿发进屋来。
夏坤放下画,回过身来。
章晓春穿了睡衣,坐到床边,两颊一红:“老师,你喜欢这幅画?是庄庆画的。”盯夏坤,补充说,“他是个画家。”
夏坤听着,心浪平缓了些。
章晓春闪动大眼,坐到夏坤身边:“夏老师,我看见了你脑中的无数个问号。也许,你正想着马上离开,是不是?”
夏坤看见她眼中有着火苗,转过脸:“是的,我想,我住在这里不方便。”
“当然,你可以去住宾馆,几十美元乃至百多美元一晚的宾馆都有。只是,你得付出。不错,你当大院长的,有钱,不过,我最清楚,你现在的收入比起我这美国打工妹来说,也差好多倍。我决没有半点揶揄之意,我是说,来美国的中国人,能节省就尽量节省,在这里,没有钱寸步难行。在这一点上,我的体会比你深刻得多。”
章晓春眼圈潮润,盯桌上的裸浴画,说:“夏老师,我确实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是,你应该相信你自己的学生,我是不会卖身的。刚才,你不是对我称呼的老板疑惑么?是的,我老板不是行医的,是经商的。老师,你一定很生气,气愤我放弃了自己的医学专业。其实我是并不情愿的,至今痛心不已,希望有一天能重操旧业,回到你身边搞学问。可是,我又是利欲心、渴望欲很强的。我生长在重庆,却总觉得那里的天地太狭小,总想冲出那雾都来看看大千世界。《围城》里说,城里的人总想冲出来城外的人又总想冲进去,这大概也是一个通用于古今中外的常理吧。重庆是个大城市,但与世界发达城市相比它也算是个城外之城。由于你的帮助,我冲出来了。离开重庆那天,你知道我为什么哭吗?那是我心里在对你说,我的好导师,也许我不会回来了。我如鸟儿般飞到这世上最富有最令人向往的美国后,确实不想回到那个‘城外’去了。学术会议结束后,一位会议工作人员愿意帮助我,那是个留有络腮胡子的英俊先生。他为我订了 Comfort Suites,就是舒适豪华的套房,给我要了不少吃的,答应为我在一家医院里找到适合我做的工作。我好感谢他。心想,有了工作,就拼命干,干出一番成就,攻读博士,再回来见江东父老,见你这位好心好德好技术的老师。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他另有所求。说白了,他要我的身子。我不同意,他耸肩说,你只想获得不愿付出,这在美国是不行的。想想看,我为什么要帮助你做这些事呢?这家伙看来还不算太坏,没有胁迫、强暴我,只对我说了声拜拜就走了。结果,住房结帐几乎花尽了我带来的美元。我可惨了,想回来也回不来了。人生地不熟,只好自找工作。华人办有帮助找工作的中介组织,可并不是一走去就可以办成。人家记下了我的情况,让我等消息。而那阵,我身上所剩无几了,我只好去找个便宜处暂住一下。这个鬼地方,没有汽车真是寸步难行,打问到一个住处,要走几条大街,只好走。又遇下大雨,天就像塌了似地往下泼水,全身都湿透了。泪水和雨水下淌。庄庆开车过来了,问我搭车不。我不想搭,怕又遇上心怀叵测的男人,可还是搭了,我见他是个中国人,我希望他把我拉到那个住处去。他把我拉到他这个家来了。他叫我别怕,说进屋先洗一下,换换衣服。吃饭的时候,他问了我的情况,很同情我,说,你要是愿意,就在我父亲的公司干吧,说他父亲是山东人。到底都是中国人,听了他这话,我好高兴也好伤心,当他的面落了泪……”
章晓春双目闪闪,揉揉眼,站起身来:“老师,住不住这儿你自己决定吧,不过,今天晚上你只能住这儿了。”
门关上了。夏坤的心沉甸甸地,像坠了块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