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轰隆隆的响声，我缓缓地睁开双眼，窗外是一片荒野，太阳正在下沉。

我闻到一股腐臭的味道，混杂着烟味，汗臭，脚臭。我正坐在一节火车车厢里，准确地说我窝在车厢的一排三人座上，我坐起身来，我能感受到外面的嘈杂，一听就是那些一口方言的农民工们在打牌。我穿着三年前的一条我很喜欢的裙子，裙子没有口袋，车厢虽然很臭，但收拾得很干净——因为不管是座位还是地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窗外的路很熟悉，是回我老家的路。

我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看着窗边划过的风景，偶尔会有一两只鸟掠过，我记得那些鸟，有人给我说过它们的名字。我的心很平静，我知道很快就到家了。对，那才是我的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车厢里，我也不知道我什么东西都没有我是怎样上的火车，我不知道为什么恰好这个火车恰好开往我的家乡，我更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害怕。

耳边还是轰隆隆的响声，有规律的，跟窗边的大树一样，响一声就划过一棵树，一，二，三，四，五，六……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就躺在熟悉的床上，我看见外婆正看着我，满脸笑意，只是脸色苍白，身上穿着那套花棉袄。

“外婆你是病了吗？”

“没有…没有…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外婆又开始笑起来，看起来慈祥充满爱意。

我没有继续问，我起床走出房间，客厅很吵，我很疑惑，现在的天已经全黑了，农村不都是八九点都睡了么，这天看着不早了。我踏出房门，我看见好多人，我曾经的好朋友，我的高中老师，我喜欢过的人…他们都微笑着聊着天，橘黄色的灯光打在他们脸上，是那样温馨美好。我走过去，我们开始喝酒吃东西，没有尴尬不自然，看见他们的脸，却只有高兴，他们真是一点都没变啊…我突然看到外婆在房门口探出个脑袋看我，我大声地叫着外婆过来，我想把我的朋友们介绍给她认识，她慢慢走过来，朋友们却没有看她只是看着我。

“想他们了吗？”外婆对我说。

“嗯。”

外婆转身离开，我起身跟在她的后面，我很想他们，我知道外婆正带我去见他们。回来这么久了只是跟朋友们喝酒聊天也实在是不像话，应该早一点去看他们的。

我跟外婆并肩走着，这是一栋用红漆木做的巨大的建筑，到处挂上了灯笼，却也灯火辉煌。我觉得我来到了千寻去的那个奇幻的世界，古色古香，美得不真实。不远处还有笛声响起。这个地方熟悉又陌生，我知道它是我祖母祖父出钱修建的一栋大租楼，但我又觉得从未见过。

那个笛声越来越近，凄凉又悠扬。烟雾朦胧，我看见一个男人佝偻着腰吹着笛，坐在一个红漆木坐的桩上，地上放着一个灯笼。

“外公！”我挥着手大喊。

笛声停止，他笑起来：“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我看见他被烟熏黄的手指又拿起笛吹起来。眼睛一直笑盈盈地看着我，随着我的移动而移动。烟雾朦胧，我仿佛看到外公眼中一丝晶亮，一回头，外公却又怔怔地只看着远方。

我突然望见不远处有一个大大的天台。我开心地跑过去，却发现城里的高楼大厦竟这么近。明明坐火车要坐很久的，从这里看去那些高楼大厦却近在几尺。天空蒙蒙亮，太阳就快要探出头来了。突然我觉得我该回家了。有个声音告诉我必须回城里那个家了。我很急，我知道我必须马上出发了。

“我该走了，外婆。”

“可是你还没有拜访完他们啊。”外婆开始流泪。

“我必须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的心竟这样平静，没有丝毫波动。

……

我上了火车，我看见窗边还是外婆。她流着泪对我挥着手，脸上却是熟悉的慈祥的微笑。远处黑压压一片人，我眯着眼看去，是外公，我曾经的好朋友，我的高中老师，我喜欢过的人…他们都来送我了么…但他们还是满脸笑意，微笑着互相说着话，没有一个人看我。

火车突然发出轰隆隆的响声，终于出发了。轰隆隆的声音，有规律的，跟窗边的人一样，响一声就划过一个人，外婆，外公，小雪，初恋，吴老师……我想回过头看看她们，却怎么也转不动脑袋。

当我下了车，我开始着急地打车，我总觉得我现在再不回家就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招了好久的车，却始终没有空车。突然驶过的一辆私家车，车窗摇了下来，是一个大叔。

“妹妹，要去哪儿？”

…….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我发现开车的大叔不见了，是一个穿着花棉袄的人开着车。窗边是茂密的树林，渺无人烟。车因为路面不平坦而抖动着，时而惊起一群飞鸟。

我终于想起这种鸟的名字了。小时候外婆就指着它告诉我，它叫灰山雀，我要是不做个乖孩子，它们就要在晚上琢我的腿。

“外婆，是你吗？”

一张笑意盈盈的脸转过来，外婆慈祥地笑着：“下车吧。”

我的脚踏上干枯的树叶，发出卡擦卡擦的声音。关上车门，我看见外婆回头看了我一眼，车便很快驶进山林中。车也不怕撞上树，它穿透过一棵一颗树，变得越发透明，直到消失。

这条路很熟悉，我似乎来过很多次。我凭着记忆走，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小小的墓碑。我知道她，是外婆的三女儿。我还记得，当年祖母重男轻女，外婆生了两个女儿之后，又生了一个女儿，祖母生气，拿着把生锈的剪刀剪了脐带。我的三姨出生没多久就生病死了。外婆也从此染了一身病。

我的心还是很平静，没有一丝感觉。

小小的墓碑旁有一个稍大的碑，我的双手触上冰冷的碑，冷得我打了个寒颤，内心突然一阵刺痛。我突然不知道这一切是真是假。

碑上外婆的笑容是那样慈祥，充满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