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2)
作者: 我相信更新时间:2016-06-15 19:50:25章节字数:5160

一阵恶臭袭来,伴随着浓浓的血腥味,我的脑袋有些眩晕。


耳边是一阵阵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哭嚎,她的丫鬟、还有那两个姨太。三姨太的尸体被宅子里这些哭得假惺惺的人团团围了起来,只能透过缝隙,看到她那张惊恐的脸——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眼球爆出,布满血丝,黑血从眼角流向被她压在身下的乱发;泛白的舌头伸得很长,脖子上一圈淤青。我走近,三姨太就躺在门口呈大字,右手被人砍断了,黑血已经在手臂处凝固了,血肉模糊,狰狞的伤口不忍直视。


大姨太和二姨太紧紧靠在一起,互相搀扶着,终于哭尽了力气。


“害她的人实在太狠心了,手臂也给卸了,也不留个全尸,这种人怎么不下地狱去呢!”大姨太拿手帕擦着眼泪,泣不成声。


二姨太突然呆住,瞳孔张大,但又立马恢复了那副悲悲戚戚的模样:“希望三妹走好,她一走宅子里又少了多少热闹啊。”


盛夏。蝉早早地开始鸣叫,再加上这些此起彼伏的哭声实在是令人心烦。天气很热,不到一夜的时间,三姨太的尸体就已经开始散发出尸臭了。大家走完了形式,不出一个时辰也渐渐散了。


我也随着人群散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的房间是最偏僻安静的,没有专门的丫鬟伺候我,只是偶尔会有其他姨太的丫鬟顺便照看一下我。老爷曾执意要我搬去正堂住,还要给我安排专门的丫鬟,但都被我婉拒了。我对着梳妆台坐下,看着镜子里苍白的我。不知怎的,最近越发苍白,但除此之外又没有什么犯病的症状。


我是张家大宅的四姨太,自从老爷娶了我之后便再也没去过其他姨太房间过夜,共眠的夜晚里老爷时常抱着我在我耳边呢喃,说他最喜欢我。我也喜欢老爷,但我却说不出口——因为我是个哑巴。大概是我这与世无争的性格且还说不出话,即使我最得宠,宅子里连下人也都不怕我。


大姨太端庄秀气,是个大家闺秀,两家父母指腹为婚。她管理着宅子里的各种杂事,对我们这三个姨太固然好,对下人也很好,宅子里上上下下没有不感激大姨太的。二姨太风华绝代,曾是妓院的头牌,千金难买一夜,是老爷的朋友花了高价钱买来送他的,性格泼辣,颇有江湖人的气概,天不怕地不怕,看谁不顺眼也是上去就闹,曾跟三姨太闹口角闹得还打了起来。至于三姨太,心眼小,常常打下人,就连性子好的老爷都说过她好几次。大宅里也就她的院子里最热闹,总是听得到她那尖锐的骂声和得意的笑声。昨夜我还远远听到三姨太的声音,没想到今早这尸体就横摆在她房间里,血流成河。


门外闪过一个人影,是大姨太的的丫鬟珠儿,她现在偶尔会来我房间,以前一直是三姨太的丫鬟如意服侍我,但不知什么时候就再也没看见她了。珠儿推开门,昏暗的房间立即射入一丝光亮。明明是炎热的天气,她却脸色苍白,额头冒着细汗,进屋时还打了个哆嗦。她猫着腰左右斜着眼打量,手里拿着几柱燃着的香,似是燃了有一会儿了,她扫了我一眼,脸上依旧是那副慌张的模样,咬着牙去了里屋。我已经习惯这些下人无视我的存在了。


我的屋里摆设很简单,推开门就是红漆木雕花的小圆桌,两个木凳,梳妆台挨着床,除此之外没有其余装饰——老爷知道我不喜欢那些东西。屋子最里面还有一扇门,推开门便是里屋了,里面供奉着府里死去的先人们,我从未进去看过,以前如意偶尔会来上香,不过这段时间换成珠儿,上香来得更勤了。


我转回头,镜子里我一对细长的丹凤眼,小巧精致的脸,嘴唇跟皮肤似乎白得透明,得出去走走了。


宅子里很安静,人心惶惶,偶尔会有下人聚在一起说着三姨太的死因,但也是说了三两句便散开了,脸上是惊恐又难以置信的表情。太阳火辣辣的,走了一会儿便流了很多汗,里衣紧紧贴在了我的身上,下人们也都打扫屋子去了,几乎没有人在外边,蝉鸣得像哀乐一般,似是只剩这几只蝉和我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宅子里,一片死寂。


离老爷回来的时间还早,不知他回来后得知三姨太已死的消息会有什么反应呢。不对,老爷起得晚,那时候那几个姨太早起来了,三姨太的下人也早该发现她的尸体了,为什么这么晚了才发现三姨太的尸体呢?


我的心开始隐隐不安。管家突然急匆匆地跑进府内,神色慌张,我小跑着跟了上去。


老管家拖着他笨重的身体,大肚子随着奔跑而晃动,拳头紧紧握在一起,汗水已浸湿他的后背,他径直跑进了大姨太的房间。我躲在门口耳朵贴着门,直觉告诉我这是个大事。


“大姨太,老爷那边刚回了信儿,说他还在做生意呢,现在回不来,天气太热了,这尸体放不得,得赶紧埋了,一切都听大姨太吩咐。”老管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当然说要埋了,埋了警察局就没法派人查了啊。”大姨太突然嘴角勾起一丝笑,目光凛冽如剑,跟平时那个端庄秀气的她判若两人。


“这……”老管家无奈地望着大姨太。


“埋吧埋吧,她死得也算值了。”她依旧拿着针线绣着花,态度淡然又冷漠。


我惊慌失措,只想赶紧逃开,为什么她会说老爷当然想埋?难道她认为是老爷杀了她?可三姨太再怎么无理取闹老爷也没有必要杀她啊!并且老爷是个善心之人,平时从未对下人发过火,又怎会杀人?我起了身,猫着腰,正准备跑,头却磕上了门。


“谁!”大姨太庄严的声音带着怒气,管家也匆匆赶来了门边想一探究竟,我加快步伐,闪进旁边的屋内。


我贴在门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颗心紧紧悬着,管家肯定看到我了,待会儿要怎么跟大姨太解释?


“是谁啊?”大姨太警觉地质问着老管家。


“没人,可能是风吹的,外面一个人都没有……”老管家又进了屋子,声音越来越远。


我自认为跟老管家没什么交情,他根本没理由帮我,他要帮也是帮大姨太这种掌管权利的人啊。难道是他觉得我这个哑巴可怜才没说看到了我?


我一鼓作气跑回了房间,心跳得很快,越来越觉得不安。也只有在这个房间才觉得安全呢……


深夜。


我被雷声猛地惊醒,屋子里一片漆黑,窗外下起瓢泼大雨。我听到身后传来安详的呼吸声,老爷已经熟睡,热气喷在我的后颈窝上。我转过身,看着老爷英俊的面庞。不知怎的,我总是能感觉到老爷这几天不开心,或者说他很痛苦。


“不要走,等我……”一丝泪从他的眼角滑落,眉头紧紧皱起,头轻轻地摆动着,被梦靥纠缠。


我满腹疑云,他梦到谁了呢?我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嘴里呢喃着:“我不走,不走……”


雷声越来越远,只有雨不停休地淅沥沥地下着,屋外挂着高高的灯笼,随着风的吹动忽明忽暗,可怜的三姨太,这可是夏至以来的第一场雨呢……


当我醒来的时候,老爷早就走了。推开门,凉爽的风儿拂过我的面颊,今天可是难得的好天气。被雨冲刷了一夜的大宅格外干净,连阳光都变得不那么炽烈。


三姨太的院子里聚了一堆下人,大概是因为才死了人,整个院子也是安安静静的,她们分头收拾着三姨太生前的东西,昨天脸上的悲痛早已消失不见,只剩麻木与冷漠。三姨太的东西被一箱箱抬了出来,大姨太站在边上指挥着。


一个下人急匆匆地跑了出来,怀里揣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大姨太,这怎么办?”他从怀里露出黄黄的一角。


这黄黄的油纸包我越看越熟悉,越看越害怕,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头痛欲裂。我似乎忘了什么事。


“赶紧丢了!晦气东西!埋好点,可千万别让老爷看见了!”大姨太眼神飘忽,压低声音命令道,神色匆匆。


我从未见过大姨太如此慌张过。


那包东西看得我越来越怕,我一路小跑,只想离它越远越好。


三三两两个下人抱着装着三姨太遗物往前院走去,我知道她们是准备把这些东西扔车上,等会直接拉出去烧了。


“不会真是她回来了吧。”一个丫鬟压低声音说着,神色惊惧。


“别说了别说了。”另一个惊恐地不住地摆头。


她们越走越快,步履沉重。


她是谁?我突然想到老爷的梦呓。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快到正午,二姨太的屋子还是大门紧闭,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二姨太这种性格,从不是只愿安静待在屋里的人。


突然我听见屋内传来微弱的讲话声。虽说从昨天三姨太死后就听了好多奇怪的消息,但我还是忍不住贴在门上想听听她们说些什么。


“下午拿点首饰孝敬大姐,”二姨太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我的耳朵紧紧贴在门上,“她动手可真是干净利落,三妹死得够惨,虽说平时不喜欢她,但有她在这大宅子里,也算热闹一些。以后就只能……”


屋里的人讲话声更低了,再也听不见一丝一毫声响了。


我慌张地跑回我的屋子,关紧大门。大宅里人心惶惶,各自胡乱猜测。虽说三姨太对下人很凶,但这些下人也没有胆敢杀人啊,老爷也做的正经生意,从没听说竖过仇家。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大姨太跟二姨太了,但似乎也不是她们……会是谁啊,她还逍遥法外呢……


一整天我就待在了屋里,哪儿也没去,除了珠儿旁若无人地拿了几柱香去了里屋,再也没有人来打扰我独处的时间。


晚上我睡得很早,老爷还没回家,最近他回得越来越晚了。


我被一声惊雷猛地吓醒,眯着眼想着最近的事。一个闪电似乎就劈在眼前,我蜷成一团,手紧紧捏着被子。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外,老爷终于回来了。


他推开门,拖着沉重的步伐,垂着头,跟以前意气风发的他判若两人。但他却没有直接来床前,却径直走向里屋。都这么晚了,怎么还去祭拜先人?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出了里屋,脸上挂着亮晶晶的两条泪痕,两眼无神。老爷在想梦中的那个人吗,那些下人口中的“她”?他轻轻合上门,来了床上。我缩进他的怀里,终于不害怕了呢。


天亮。


一声尖锐的惊叫划破清晨。


不远处聚了很大一堆人,似乎是她们的不安终于在今天爆发了出来,我推开门,是大姨太的院儿里这么热闹。


“是她回来了!”


“一定是她……”


“这个宅子是待不得了!”


……


她们的恐惧终于爆发了,三三两两的丫鬟已经准备回屋打包东西另谋生路了。二姨太似是两脚无力,瘫软在院儿的地上,老爷坐在远处的木凳上,低头沉思着。


我从被团团围住的人群中间望去,是大姨太——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眼球爆出,布满血丝,黑血从眼角流向被她压在身下的乱发;泛白的舌头伸得很长,脖子上一圈淤青——她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她屋子的地上,血流成河。


她跟三姨太死得一模一样,只是她的手没被切断。


“给我搜。”老爷站起身,转过头给身后几个下人命令道。目光坚定,凛冽如剑。


那几个下人立刻冲进了大姨太的屋子,找起了东西。


不出一会儿工夫,一个下人怀里便揣着个东西神色慌张地跑回到了老爷身旁,“老爷,找到了这个东西。”


是个小布娃娃,身上插满尖针,胸前贴了张布纸。我双腿无力,心紧紧地揪起,似是被施了法一样呆呆地走向那个小布娃娃,那张纸上赫然写着三个字——陈若水。


我的名字。


我瘫软到地上,虽跟大姨太没什么交情,但她平时对我挺好,我没想到她竟恨我到这个地步。但现在,她竟也死得这么惨,看她死相,似乎杀她和杀三姨太的凶手是同一个人……


三姨太的死,老爷没派人查,但这次宅子都连续死了两人了,纸保不住火,警察没多久就来了。


一群持枪佩刀的警察冲了进来,老管家带着警察头子介绍宅子的情况,我透过层层人群,想找到老爷,但老爷却像人间蒸发一般突然消失了。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急匆匆地开始跑回我的屋子。不同那边院儿的嘈杂,我的屋子安静偏僻,一个人都没有。大门紧闭,我一推开门,一束阳光便射入,阳光中的灰尘金光闪闪。里屋大门依旧关得严严实实,里面是熟悉的人影。


我推开这扇精致的雕花木门,老爷背对着我,被这声音惊得猛一回头。


他扫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又转过头去。


他以前看到我总是会情不自禁的微笑,宠溺地看着我的眼。


我步履沉重,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也开始无视我了?


一股浓浓的香烛味传来,左侧靠墙摆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木碑,插在装满土的铜罐里,但似乎只有一块木碑前还燃着香烛,屋子正中摆着一套精致的红木雕花的桌椅。


他背对着我,桌上放着个大玻璃罐,他是那样专注,我再靠近,他也像没听到动静般,纹丝不动。


我缓缓走向前,那是个透明的大玻璃罐,里面浸泡着一只苍白的右手,又黄又粘稠的液体顶部浮着令人作呕的泡沫。


他是那样专注地望着那只手,紧皱了好几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嘴上挂起难得的微笑。


老爷为什么要杀了她们,他要是被抓了我可怎么办啊?我是那样爱他……我的心揪在一起,脑袋一片眩晕,两行泪滑下我的脸颊。


“我知道是你杀了她们,她们活该!”他的五官扭曲在一起,是那样狰狞,跟平时那个狡猾儒雅的生意人比起判若两人,“你看,我砍了她的手献给你,只是那个贱女人的手来不及砍了。”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右手托起玻璃罐,缓缓地转过身,径直走向一块木碑前,只有它的前面还燃着香烛,烛灰铺满铜罐。


我开始哽咽,泪流满面,眼睛不敢看向碑上那行字。


亡妻,李若水。


我的脑袋轰地炸开,头痛欲裂,那些忘记的事终于想了起来。我瘫软在地上,想起我是怎样残忍地杀了三姨太大姨太,想起,我早已死了。


老爷突然猛地往地上掷下玻璃罐,双手环住木碑,放声痛哭。玻璃罐被打碎,一股浓浓地腐臭味散发出来,黄黄的液体浸湿地面,苍白又僵硬的手被遗忘在地上。


我突然看到桌子上有一碗水,旁边是一个黄黄的小油纸包,刚刚定是被那玻璃罐挡住了。我被猛地吓了一跳,不住地往角落缩,我还记得如意哆嗦的手端着这碗水递给我,她身后的三姨太笑靥如花……


老爷终于哭得无力,他转过身,两眼望着桌上那碗水,目光灼灼,似乎终于燃起了希望,嘴角又挂起温暖的笑,嘴里呢喃着,“等我……”

第一卷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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