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礼那天,我和养女同时被选中作祭品。
父亲不忍心让养女程凝白白送死,连夜带着她逃亡。
隔天神明震怒,降下神罚。
剜我双目,断我双腿,夺我寿命,这些我都一一抗下。
只盼着有朝一日他们能回来与我团聚。
可一直到我惨死在家中的第二个月,他们才姗姗来迟。
手里拿着我在寺庙写的数百封家书。
面对我被狗啃食过的尸体,他们跪坐在地,痛哭流涕。
01
及笄礼那天祭司登门拜访,说我和养女程凝被选中作祭品。
以活人祭天求平安是都云城的习俗。
凡是被选中的人,七天后就要被捆在火架上活活烧死。
父亲闻言,当场就黑了脸。
他拿起酒杯狠狠砸向我,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
[当初就应该直接掐死你!]
[你出生就克死你娘,现在刚及笄又要带着凝儿去死!]
说话间他就一脚将我踹倒在地。我疼得受不了,一时间只觉得天眩地转。
耳边不断回响着父亲的谩骂。
[你不害人是活不下去吗?]
[你这个天煞孤星!明日祭祀就等着下地狱吧!!!]
众宾客面面厮觑,但又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整个都云城的人都知道,程家有一个不受宠的小女儿。
我娘难产一夜生下我,临死前给我取名程草,因为贱名好养活。
母亲死了,父亲视我为弑母凶手,无论如何都不肯看我一眼。
从小到大,我都被寄养在寺庙里。
因为要行及笄礼,父亲才极不情愿地将我接回家小住。
都说寺庙饮食清苦,但我觉得比家里好些。
在家里,我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哪怕当天有新鲜的剩菜残羹,他们也要放到隔天才愿意施舍给我吃。
我一碗剩饭,家里的看门狗一碗剩饭。
父亲接我回家后,就让我住在后院马棚旁的柴房里,从不正眼瞧我。
哪怕偶尔来牵马时碰上我一面,他也只是厌恶地咒骂我。
[当初死的为什么不是你?你这个害人的扫把星!]
我哥哥程风也仇视我,他每日从学堂回来都要带着同窗到柴房讥讽我。
[夫子讲再多星宿的知识,都不如亲自看上一眼这扫把星。]
[我宁可没有这个克死娘的妹妹。]
[只有凝儿是我们程家的掌上明珠。]
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克死亲人的杀人犯。
02
一刻钟不到,宾客就全都散了。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程凝躲在哥哥身后,眼含泪花。
[我还不想死啊……程草妹妹为什么要害我…?]
父亲摔碗砸桌子泄气,本该热闹的及笄礼如今只剩一片狼藉。
[我们凝儿才订下亲事,你就迫不及待拉她陪你一起死!]
[说什么及笄之日便是你煞气消散之时?我看全是那老和尚一派胡言!!]
这话我也听师父提起过。
他说我是祥瑞之人,只是自小便被人偷了气运。
及笄礼过后,我便真正成人,可以和身上的邪术相抗衡。
但此次及笄礼必须由血亲操办并参与完成,否则仍不可破局。
我又急又委屈,紧忙跪在地上。
[阿爹,师父没有骗您。]
[求您相信我,您继续帮我行及笄礼好不好……]
[只要及笄礼——]
啪——
父亲一掌打在我脸上,一阵麻意迅速蔓延。
[你还有脸提及笄礼?孽障你就不配为人!]
十五年来我第一次和血亲相触,竟是被掌掴。
我委屈得紧,眼泪控制不住往下砸。
[哥,哥你相信我,我不会拖累程凝姐姐的……]
[过了今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求你相信我……]
我字字泣血,程风却只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冷冰冰丢下一句话。
[晦气。你不配提凝儿的名字。]
[亏凝儿还让我们大操大办给你办及笄礼。你真是毒妇!]
那天之后,父兄再没放我出过柴房。
送饭的下人知道我即将作为祭品被烧死,连剩饭都不再按时给我。
他说这是净身。
祭品不能将人间凡物带给上神,哪怕是肠胃里的五谷。
[你的罪孽如此深重,更要好好净身了。]
是啊,我克死了阿娘,现在又害了程凝。
可明明差一点就能改变了,我明明马上就能和家人在一起了。
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今天送饭的依旧没来,但程凝却踹门而入。
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白饭。
饭上还铺了一层油亮的猪肉。
我饿得厉害,此时闻到饭香竟恶心得想吐。
她走到我面前,对准我的脑袋将滚烫的饭倒了下来。
[啊!好烫!]
我被烫得一激灵,靠着墙往角落里蜷缩。
[真想吃的话,就捡起来吃吧。]
这声音听着刺耳。
[快吃啊!]
[院里的狗也是这么吃的,你是在嫌弃吗?]
她见我没反应,命人将马厩的皮鞭取来。
破空声响起,皮鞭下一秒就狠狠抽在我身上。
疼,好疼,好疼……
我的骨头仿佛要被抽裂。
[喂她吃!]
她一声令下,随从抓起饭就往我嘴里塞。
[你这个扫把星,为什么要我给你陪葬?]
[我明明马上就要成亲了?!]
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我意识模糊,只知道有人不停地往我嘴里灌白饭。
也不断有鞭子打在我身上。
我身上皮开肉绽,嘴被烫得合不上。
那天之后,程凝经常来折磨我。
我也才知道,父亲刚把我送到寺庙就捡到了她。
父亲心善将她收养,对她视如己出。
她自觉是代替了我的位置,所以额外恨我。
我的到来让她危机感骤增。
哪怕父亲和哥哥如此厌恶我。
03
距离祭祀还有最后一天。
程凝一大早又推门而入,身后还站着程风。
[哥哥,就是她偷了我的发簪!]
[一定是及笄礼那天她趁我喝醉时偷的!]
她泪眼婆娑,声音娇滴滴的,和之前打我的样子宛若两人。
[程哥哥,那发簪是你送给凝儿的……]
她使了个脸色,家仆开始对我动手动脚。
他捏着我的手腕,狠狠扒下我的衣裳。
[…没有……我没有偷。别碰我。]
[亏你还是个出家人,真是给寺庙蒙羞!]
哥哥开口训斥我时,家仆恰好从我身上翻出发簪。
[物证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发簪怎么会在我身上?
一旁的程凝满脸讥笑。
[妹妹,你喜欢我可以送给你,但你为什么要偷呢……]
[凝儿找了好久好久,心里难过得要死。]
我没有,是你陷害我!
我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此时此刻我才反应过来,那些饭里有毒药!
程凝毒哑了我!
[唔,唔!]
我奋力爬到程风脚边,身上的伤口又重新裂开。
不是我,不是我!
我呜呜哇哇地乱叫,只换来了哥哥嫌弃的眼神。
[凝儿,发簪找到了就走吧。这屋子满是晦气。]
[哥哥不想让你染上污秽之物。]
他轻拍安慰程凝,那样的柔情是我从未拥有过的。
在她走后,哥哥让下人用麻绳将我捆在柱子上。
他下手很重,麻绳压着粗糙的衣服不断摩擦,很快我的身上就渗出鲜血。
哥哥站在一旁,一拳又一拳打在我身上泄愤。
[都要死了还敢偷凝儿的发簪?]
[你早就该死了,克死娘就算了,现在还要克死凝儿?!]
[赶紧下地狱去吧扫把星!]
比起挨打,哥哥的话更让我痛苦。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砸在我的心上。
我日夜思念的家人,竟如此憎恨我,咒骂我。
为了确保我不逃跑,他又命人给我灌下迷药。
深夜,恍惚间我听到“哐当”一声巨响。
——大门落锁,父亲他们逃了。
第二天祭司发现祭品少了,也只摇头叹息。
[程家人都是咱们这有头有脸的人物。]
[都云城中的人都敬仰他们。可惜摊上你这么个天煞孤星。]
祭司将我绑上火刑架时,也只劝我自求多福。
台下众人也鄙夷地看向我,议论纷纷。
[上神烧死这个妖怪最好,免得又残害其他人!]
[知道自己晦气还不好好待在寺庙里,非要出来祸害自己的亲人,真是蛇蝎心肠!]
[其实她也怪可怜的……]
[可怜什么?被她克死的人不可怜吗?]
[回去得好好洗一番身子,免得沾上晦气折寿。]
我在他们眼里,是不孝之女,是天煞孤星,是不祥之人。
毕竟是我吓走了都云城里的名门人家和唯一的状元郎。
祭司说我命格里煞气充盈,即便神明因祭品不足而发怒,也只会将怒气泄在我一人身上。
因为我是扫把星,不得善终是我的命运。
干草毕毕剥剥燃起,祭司嘴里振振有词。
一时间狂风大作,阴云遮天蔽日,一道天雷在我头顶炸开。
灼热的火焰从脚燃上我的身躯,像有一万把利剑捅进我的身体里。
在里面横冲直撞,刮骨削肉。
我疼得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我又回到了柴房里。
彼时我躺在干草堆上,双目失明,双腿残废。
这是神罚,神不会让我轻易死亡,神要我痛不欲生地活下去。
偌大的宅子里,如今只有我和老黄狗相依为命。
我两手支在地上,一点一点向外挪动。
回家的这几天,我只在柴房和后院活动过,从没去过其他地方。
唯一一次离开后院,就是在及笄礼那一天。
我爬一步停三步,终于靠着仅有的记忆爬到了厅堂。
那天的及笄礼不欢而散,厅堂里依旧杂乱一片。
渴了就喝壶里剩下的酒,饿了就捡被打翻在地的冷饭剩菜吃。
冷饭混着陶瓷渣进到我的肠胃,硌得我腹痛难忍。
父亲和哥哥他们逃走了,连口饭都不舍得留给我。
他们就那么厌恶我吗?
可我明明日日都在为他们祈福啊……
04
在寺庙的时候,住持因我还在襁褓中就被生父抛弃,对我怜爱有加。
上早课即便犯困打盹,他也只是敲我脑袋就作罢。
我过得虽然清苦,却从未受过皮肉之痛。
[师父,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呀?我爹娘为什么把我送到这里呀?]
我曾无数次问过这个问题,师父总是慈爱地拍打我的头。
[等到你及笄就可以回去了。]
[你在这里跟着师父斋戒诵经,可以为你的家人祈福积德。]
[小草儿也希望家人平平安安的,对不对呀?]
每次听过师父的解释,我都会更虔诚地参与法事活动。
因为那样,佛祖才能看到我的诚心,我才能为我的亲人积更多善缘。
可我现在才明白,程凝早就顶替了我的存在。
我日日期盼的及笄礼让我失去了所有亲人。
也打破了我对亲情的所有幻想。
我克死了我的生母,我是被家人唾弃的天煞孤星,我早就该下地狱谢罪。
支撑我活了数十年的信念,在一天内轰然倒塌。
受到神罚的第十天,我的双腿渐渐腐烂。
天雷将我的腿劈成两段,我不会医术,也没人管我,只能用家中的破布草草裹住伤口。
血淋淋的伤口结痂又重新被磨烂,从最初的疼痛变成麻木。
我心如死灰。
现在双腿又散发出腐烂的恶臭,不少虫子被吸引过来。
我从小最怕虫子,它们密密麻麻的腿让我感到恶心。
我急忙支起身体往后退,身子控制不住地发抖。
[动了动了!扫把星还活着!]
一阵尖锐的童声从门口传来。
[好恶心啊,她腿上都是虫子!]
[活该!我娘说就是她把程风哥哥吓跑了。]
[还好她回来得晚,不然程哥哥的状元也要被她克没了。]
他们原是我哥的学生,经常来家里听我哥讲书。
程风今年中了状元,城里的孩童对他更是崇拜有加。
可我师父明明说过,我在寺庙里念的经文为哥哥的仕途扫清了很多障碍。
又怎么会克掉他的状元……
[你们不要看她的眼睛啊,我爹说和她对视会走霉运的!]
[她都没有眼睛了,怕什么哈哈哈哈……]
闻言我不自觉地摸了摸我的眼,没有眼球,只有空洞的眼眶。
师父总说我的眼睛好看,他说我的家人也会喜欢我清澈的双眼。
但在别人眼里,这双眼竟会给他们带来厄运。
我心里酸涩,想哭,却也哭不得了。
其中一个男童说罢还不满足,率先捡了一块石头砸向我。
[打死这个扫把星,就当是给程风哥哥报仇!]
一时间,数十个石块叮铃哐当地砸在我身上,有人盯着我的脸打。
锋利的石块重新在我脸上划出伤口。
我无力躲藏,只把头埋在胸前,昏昏沉沉就睡了过去。
深夜,我被钻心的疼痛击醒。
顺着痛感向双腿摸去,赫然摸到一堆模糊的血肉。
一旁的黄狗低声呜咽。
院里没有剩饭了,狗在吃我的腿。
吃吧……
反正我也逃不掉,喂了这黄狗,也能洗清些罪孽。
我任由黄狗啃食,一边强忍泪意咬破手指在布衣上写字。
在寺庙生活十五年,我写了上百封家书。
今日这封,是最后一封了。
04
[大胆!何人擅闯阎王殿?]
[你的魂魄不该至此,你有冤屈未洗。]
……
我死了。
铜质的发簪深深插在我的脖子上,鲜血正沿着脖子向下淌。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尸体,接受自己变成魂魄的事实。
地府不收我。
我也只能在程家宅院里飘荡。
每天清晨我就开始在宅院里游荡散步,熟悉自己渴望了十五年的家。
宅院很大,有数间空屋无人居住。
方位最好是程凝的屋子。
里面收有各种名画瓷器,好不奢华。
屋里最显眼的地方还悬挂着一副字画。
那是城中名人张端平大师题的字。
[富贵平安,诸事顺遂。]
差一点这间被幸福填满的房子就是我的了。
前院种有各式各样的鲜花,还诸多梅花树。
两个月来我日日如此。
连家里有几块石砖都清楚无比。
直到今天,门外穿来一阵急促的呼喊声。
[小草儿!小草儿!]
慌乱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我控制不住地躁动起来。
[小草儿你还在吗?]
那是哥哥的声音!
他大声嘶吼,下一秒大门就被强行踹开。
程风和父亲衣着破烂,喘着粗气直奔后院柴房。
程凝也灰头土脸地跟在他们身后。
见柴房没人,他们就挨个房间找,最后瘫坐在了厅堂里。
[程草……]
程风不可思议地盯着地上残缺的尸骨。
焦褐色的皮肉紧紧扒在干瘦的骨头上。我的双腿已经被狗吃完了。
哥哥目眦尽裂,抱着我已经腐烂的尸体痛哭流涕。
[你睁眼看看哥哥好不好?]
[小草儿……]
[哥哥对不起你啊——]
父亲也捶胸顿足,泪流满面。
[是爹对不起你!爹这就下去陪你!]
他猛冲向柱子,额头霎时鲜血直流。
噗通一声,父亲昏倒在地,背上的包裹也随之滑落。
上百封家书铺满地面。
从我学会写字开始,每每想家就会写一封家书。
师父告诉我这些家书他会亲自送到我家人手中。
这些信如今为何出现在这里?
父亲不是带着哥哥逃命了吗?
我脑子转不过弯,只在父亲身旁急得团团转。
[别抱我的尸体了,快来看看爹啊!]
我大声喊程风,可他根本听不见。
那天之后,父亲疯了。
他在昏迷时,嘴里总含糊不清地说疯话。
[你走…女儿……我。]
[风…找草儿……]
[死了……找小草儿,赎罪……]
绣娘是谁?赎罪又是什么意思?
我疑惑不解,哥哥却全然不在意这些话。
每日除了照顾父亲,他就看着我写的家书发愣。
信里写了什么我不大记得。
但我想,里面应该是些我捉鱼爬树的琐事。
因为我无时无刻都想把自己的快乐分享给亲人,分享给我所爱的家人们。
05
父亲他们回来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都云城。
大家纷纷登门拜访,庆祝程凝劫后余生,还送来各式各样的礼品。
[凝儿!听说那个扫把星死了,真是大快人心!]
[我特地从寺里求来一副照妖镜,悬挂在门上便可驱邪除煞。]
[彻彻底底除掉那扫把星的晦气!]
一华服男子大跨步进门,笑脸盈盈地朝程凝喊话。
他两手捧着照妖镜往厅堂去。
我在院里飘着,立马就感到浑身灼热疼痛。
镜上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将我扯住。
我两手死死扒着房檐,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陈云!]
[我真的好想你!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程凝抱着来人哭泣。
[滚出去!!谁许你提程草的?!]
程风勃然大怒,一掌推开陈云,将照妖镜摔碎在地。
刚刚还在谈笑风生的众人一个个都面露惧色。
[以后谁再敢议论程家大小姐,一律逐出都云城!]
[哥哥?你在干什么啊!]
程凝也慌了神。
[那个扫把星死了就是喜事啊!你不要犯糊涂好不好?]
[程凝……你的罪行我日后自会找你清算。]
那天之后,城中关于我是扫把星的言论一下子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对我死去的无限惋惜。
[一个姑娘家饱受辱骂,到死连团圆饭都没和家里人吃过。]
[可怜她在寺庙十几年,最后竟是这般惨状……]
[吃斋念经十几年啊!程家的福分,全都是她修来的!!!]
是啊,我本就是祥瑞之人。
我能给我的家人带来福分。
程风大操大办为我下葬。
但程凝拒不哭丧。
她仍说我是天煞孤星,苦苦哀求哥哥不值得为我的死伤神。
[难道惠明大师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是你抢了程草的命格!让你留在程家已经是对你的宽容了!!]
哥哥口中的惠明大师,便是我的师父。
一命换一命,程凝的天煞之命换走了我的祥瑞之身。
她占有我的亲情,甚至是爱情。
下葬那天,我的疯爹突然冲出家门,紧紧抱着我的棺材。
[啊啊啊,女儿——]
[里面……草儿……放下!]
[走…坏你们!]
他口齿不清地乱喊。
满头白发铺在棕黑色的棺木上格外显眼。
两个月前父亲还是黑发,精神矍铄。
现在却成了个疯疯癫癫的白发老头儿。
众人束手无策,程凝自以为可以劝走父亲,大摇大摆地走向前来。
今天是我的凶礼,她却精心打扮,面若桃花。
和及笄礼那天抢我风头的样子别无二致。
[阿爹,女儿在这呢,死的只是个孽畜。]
[孽畜?]
父亲痴痴地盯着程凝,浑浊的眼里泪花翻滚。
[是啊,凝儿才是你的女儿,凝儿在这呢。]
她一双杏眼水汪汪的,让人看了无不心生怜爱。
但下一秒父亲就将她按在棺材上。
[害人,害人……你!]
[下跪!!!]
06
出殡队伍的动乱终于引起了哥哥的注意。
他一走来父亲就扒住他的胳膊。
颤抖地指着程凝,仿佛面前的人是洪水猛兽。
[程凝,你明知今天小草儿要下葬。]
[你浓妆艳抹是故意的吗!]
程凝自知理亏,即便委屈还是嘶吼着反驳。
[哥哥你维护也处处维护这个贱人!]
[明明我才是你的妹妹啊!我们十多年的情分,连那和尚的一派胡言都抵不过吗?]
十五年……
整整十五年的情分都是偷来的,她居然还敢提。
[来人,送程凝回府!]
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程风搀着父亲走在后头,一手抱着我的画像。
画像是他亲自画的。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三天,没日没夜地对着我的尸骨画。
之前在府里的数次争执,也让他的脑海里存有我的面容。
哥哥的爱来得好晚啊,可惜我已经死了。
他经常就在我的尸骨旁睡觉。
对不起,是他回来后说过最多的三个字。
他轻轻擦拭我的尸体,一遍遍问我疼不疼。
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是程凝打的。
断掉的双腿,被挖走的双目,还有通身焦褐的皮肉都是替程凝受的神罚。
我当初很疼,钻心刻骨的痛。
但现在仿佛更痛,哥哥的怜爱更让我看到了自己之前的无助。
[对不起……]
哥哥又在小声呢喃。
[我应该相信你的,只要完成及笄礼就好了。]
[就差一步你就不会死了。]
他拖着步子往前走,像失了神智的行尸走肉。
凶礼结束后,哥哥闭门不出。
程凝也被关在府里禁足。
她似乎知道怕了,开始不断差人向程风传达她的悔改之心。
但我看的一清二楚,她还是恨我。
每日都要咒骂我。
可我已经死了,她咒骂我又有什么用呢?
07
哥哥和父亲每天都陷在自责里。
整个程府毫无生机。
一直到隆冬腊月,院里的梅花悄然开放。
这是我最爱的花,高洁坚忍。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我被送到庙里时,父亲曾折给我一只腊梅。
记忆里的他乐呵呵地用梅花逗我。
他将我送走时,或许有过不舍吧。
现在他疯了,身子也更加孱弱。
整个程府的担子都落在了程风身上。
他以丧葬为由,拒绝了朝廷给的官职,也遣散了府上的下人们。
半年前还声名显赫的程府,如今冷冷清清。
府里一个老疯子,一个毒妇,一个郁郁寡欢的状元郎。
还有我这个孤魂野鬼。
我很好奇,鬼差为什么还不来接我回地府。
当初是因我有冤屈未洗净才不愿收我的。
可现在哥哥和父亲都知晓了我的冤屈,为何还不带我去地府呢?
我坐在房檐上,盯着街道出神。
眼皮沉沉的。
我的灵力一天比一天弱了,现在连精神都提不起来。
吱呀——吁——
突然一辆马车在府前停下。
[您请下马车。]
哥哥有邀请宾客吗?
我心里疑惑,却看见师父从马车上缓缓而下!
他下车的第一眼就望向我所在的方向。
师父一定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他知道我在人间游荡!
我迫不及待地跟在他身后,最后走到了程凝的房间。
哥哥也在。
此时屋里一片狼藉。
昂贵的瓷器被摔得粉碎,名人字画也统统被扔在了地上。
程凝披头散发,双目猩红。
扒着程风的外衣大吵大闹。
08
她一看见师父,就立马冲了上去。
[你这个老东西!你对我爹和哥哥做了什么!!]
[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了啊?都是你害的!]
她喊得撕心裂肺,面目狰狞,早就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施主,老衲只是替徒儿洗去冤屈罢了。]
程凝愣住一瞬,随后又放声大笑。
[什么冤屈?难道不是她克死母亲又要克死我的吗?]
她笑得凄惨,情绪激动,举手就要打人。
程风及时将她拦下,又命人捧上个檀木盒子,厉声道。
[看着。]
哗啦一声,一张血迹斑驳的粗布被抖落开。
上面歪歪斜斜写满了字。
那是我死前写的最后一封家书。
一封血书。
那封信上我并没有写别的,只写了程凝对我的污蔑与虐待。
她逼迫我吃滚烫的白饭,将我的舌头烫烂毒哑。
她日日用鞭子抽打我,新伤覆盖上旧疤痕。
还有她丢失的发簪,自始至终都是她设下的骗局。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害怕我。
她怕我取代她的位置,怕我夺走她拥有的爱。
哪怕我从未这样想过。
我回府的第一天,就知道府里有个受宠的养女。
[那她会愿意作我的姐姐吗?]
这是我对她唯一的想法。
程风一字一顿地将血书上的内容读给她听。
[不是的……我没有,没有……]
[程凝,你太让我寒心了。]
[我和父亲从未想过,你竟会如此歹毒!]
是啊,她如此歹毒。
占了我的位置,就以为不用还给我了。
即使我愿意和她分羹,她也要置我于死地。
程凝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施主,你将小草儿的东西都还给我吧。]
[少了这物品,她的魂魄都不得安宁啊。]
说罢,师父朝她行礼,嘴里开始轻声诵经。
程凝哭了半晌,耗尽气力倒在地上。
一个铜质发簪也被摔了出来。
那是我自戕所用的发簪,是师父亲手给我打造的。
我没想到,她看到我尸体的第一反应竟是偷走我的发簪。
我浑身上下无一有价值的东西。
那是唯一一和饰品,也是我死后,唯一的遗物。
睹物思人……
倘若这发簪也没了,哥哥父亲还有从小便宠着我的师父又要如何缅怀我?
生前她不愿将爱分给我,死后的牵挂竟也要斩断!
程凝当真歹毒!
[我徒儿来得清白,归去也应是清白之身。]
我站在屋门口,师父抬头看我。
[该走了徒儿……]
师父低声道,与我告别。
彼时鹅毛大雪洋洋洒洒,都云城一片雪白。
我此生从此分明了。
地府里鬼差笑意盈盈迎上前来。
热情地将我带到奈何桥。
他们说,桥那有个疯老头,不见到我绝不过桥。
[小草儿,小草儿……]
我站在父亲面前,看着他头上的伤口,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鬼差说父亲是摔死的。
他看见我师父来了便急忙跑出来迎接。
只是人已经疯癫了,被石头一绊就死了。
问他为什么那么急着见一个疯老头。
他说那是女儿的师父,那个人能救女儿。
师父救了我,他救赎了我的灵魂。
也让父亲再次见到了早就该相聚的女儿。
十五年的苦苦追寻,终于在死后得到了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