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
作者: 十一更新时间:2024-01-10 13:00:51章节字数:16360

阿姐生辰的那日,许愿希望天下太平。


这个愿望困住了我好多年……


1


我和阿姐是双生子。


阿姐出生时恰逢第一缕朝阳出现,所以母皇为她取名为宋朝。


而我叫宋离,因为我注定要和她们分离。


双生子在民间本该是一桩喜事,但我们出生在帝王家。


“双生帝王家,一子去而一子还。”


帝王的名字尚且需要避讳,更何况是长相。


所以我一生下来就被母皇下令让稳婆掐死,以绝祸患。


或许是我命不该绝,只是被掐晕了过去。


稳婆也于心不忍,就把我送到了京郊一处农户家里,给了他们五两银子。


农户家里本没有孩子,一开始将我视若亲女。


阿姐在上书房里跟老太傅学四书五经、学中庸之道。


我在田间扶犁、牵牛、播种、回土、挑粪、浇水。


八岁那年阿姐当了皇太女,开始学帝王权衡之术。


爹娘给我生了个妹妹,我又多了做饭和带孩子的活儿。


从爹娘口中的囡囡变成了妹妹的丫鬟。


每天天不亮就要上山割草,回来喂猪,寒冬腊月里洗一家人的衣服。


这天晚上被手上的冻疮痒得睡不着觉,我听见爹娘在隔壁窃窃私语。


“当家的,今年的收成太不好了,家里吃饭的嘴多,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爹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要春花,不应该贪那点银子。”


“当家的,你就当我心狠,宝珠才是咱们的亲闺女,春花不是亲生的养的再好也是小白眼狼。”


“隔壁婶子说城里的大户人家在招下人,咱春花勤快,把春花卖过去当下人有卖身钱还有每个月的月银。到时候把钱攒下来让宝珠去上学。”


“咱宝珠上了学没准还能考个秀才回来,到时候你就是秀才爹、我就是秀才娘。”


我在屋外瞪大双眼,原来我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他们还想卖了我换钱去。


我攥紧小拳头,我才不要去大户人家当下人,我要去城里找我亲爹娘去。


第二天天不亮,我带着收拾好的小包袱和两个馒头偷偷走了。


爹娘还以为我去山上割猪草了,还在等我回来做早饭。


哼!等着吧,我才不会回去。


城里的路可真远啊,走的我头昏眼花的。


好饿啊,好想吃馒头啊。


不行!不能吃!


还没找到亲爹娘,我要留一个给他们吃,让他们尝尝我春花蒸的馒头有多香。


好不容易才进了城,城里可真好啊!


有卖包子的、卖糖人的。


那糖人是孙猴子的,我在隔壁二丫家看过西游记。


还有耍杂技的,那人的嘴里能喷出火来。


真厉害!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没留神自己已经走到了道中间。


一辆马车飞驰而来把我撞倒了,晕过去之前我心想,城里真好,马都这么俊俏。


2


醒来的时候,我一睁眼看到了床前有好看的纱帐在飘。


城里人真奇怪,冬天没蚊子也要挂蚊帐,还在蚊帐上绣花。


“你醒了?”


我才留意到纱帐外还有一人,她头发高高束起,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庞。


“仙女姐姐,是你救了我吗?”


她听了我的话咯咯笑起来,“难不成是把你撞傻了,你且仔细瞧瞧我的脸。”


我起身看向她,和我长得好像,不过我没她那么白。


她带着我坐到铜镜前,我们透过铜镜对视,看着彼此的脸。


她脸上的笑褪去,眼睛泛起水花。


转头看向我“阿离,你是我的妹妹啊。”


我瞪大双眼,这么轻易就被我找到亲人了么?


她该不会是骗子吧?


可是她真的和我长得很像啊。


她边哭边跟我讲了我们的身世。


原来她偷偷听到宫人说过她还有一个双生妹妹,那宫人和接生的稳婆是老乡。


她这趟就是来接我的。


说到这她犹豫了一下低下头“阿离,母皇以为你已经死了,我恐怕不能带你回宫里。”


我想了一下,不回去也没什么,我又不想与阿姐争皇位。


等以后阿姐当了女皇,我跟着她一样可以吃香的喝辣的。


我在阿姐给我买下的别院里住下。


虽然皇太女很忙,但阿姐会努力抽出时间来找我。


她教我读书写字,教我读四书五经。


太傅教给她的,她扭头又全都教给我。


可能是双生子的缘故,我和阿姐很有默契,我们的生活习惯甚至写出来的字都很像。


偶尔我们会互换一下,她在外面玩一天,我去宫里当一天皇太女。


没有任何人发现。


不过玩了几次我就提不起兴趣了,当皇太女没有意思。


要时刻注意仪态,说出的话总是有很多层意思,稍有不慎就会掉进别人的陷阱。


后来只有阿姐想休息,用飘香楼最顶级的席面求我,我才会顶替她一天。


这日阿姐考我功课,我对答如流。


阿姐突然说“如果当初留下来的是阿离,也一样会是合格的皇太女的,你会比阿姐做的更好。”


我迎着她内疚的脸心想“和阿姐有什么关系,做出决定的是我们的母亲。从她舍弃我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母亲了,我只有阿姐。”


而且我和阿姐的区别不在谁更聪明,而是在我没有阿姐那样一颗仁爱之心。


阿姐心怀天下万民,我不一样,我有阿姐就够了。


可是后来竟然有人与我抢阿姐。


二十岁,阿姐被赐了婚,是镇国公的长子秦朗,与阿姐青梅竹马。


母皇很高兴,可以利用阿姐牵制镇国公。


阿姐很高兴,她喜欢她的小竹马好多年。


只有我不高兴,阿姐出宫的时间越来越多,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


阿姐出宫也是在和姐夫的府邸。


连我主动提出可以替阿姐上一天早朝也被她拒绝了。


因为上早朝是和姐夫一起上的。


我一个人在家里生闷气。


讨厌阿姐!


讨厌抢阿姐的姐夫!


阿姐也意识到了有些冷落了我,主动提出来年的上元节要带我去看灯会。


我反倒别扭起来,“上元节都是人家小夫妻去逛灯会,你不去陪你的秦家郎君。”


“也对,那我和秦朗……”


“阿姐!”


“和秦朗多没有意思啊,到那日我们穿一样的衣服,带一样的面具,想想就有趣。”


阿姐和我嬉笑着躺在一起。


可是我没等到来年的上元节,我的阿姐也没能等来我们的二十一岁。


3


临近年关,大辽联合金国集结三十万兵马来犯我大周,阿姐领兵出战。


天寒地冻,大周官兵不适应气候,行动迟缓,敌军却愈战愈勇。


辽军的铁骑骁勇善战,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阿姐和姐夫苦苦支撑,等待朝廷增援。


我在长安每日寝食难安,双生子之间的感应让我莫名有一阵不安。


恰逢此时,边关传来战报,秦朗战死!


我不敢相信,更加坐立难安。


我决定去边关找阿姐。


这时朝廷也派出兵马支援。


阿姐所在的地方是晏城,我快马加鞭走了整整十日才到。


晏城城门戒备森严,往来出入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的查探。


我蒙着面纱在城外徘徊五日不敢上前,这里的人都见到过阿姐的相貌,我若孤身一人出现定然会引起怀疑。


就在我想怎么才能进城时,一只手帕捂住了我的嘴把我向后拖去。


我晕倒了,连日不分昼夜的赶路让我身心疲惫,我昏睡了好久。


梦里全是我和阿姐相处的点点滴滴。


我不喜欢这样的梦,好像在怀念什么。


我想快点醒来,想听真的阿姐与我说话。


当我醒来时,阿姐的侍女莲心跪在我面前。


她是唯一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


她哭着将一封信和一枚玉佩交给我。


我不解的拆开了信。


“吾妹阿离,阿姐要食言了,不能与你共赴上元节的灯会之约了。”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阿姐已经身死,不要难过,阿姐去见你姐夫了。”


“吾妹阿离,阿姐身边有叛徒,走漏了你的身份,母皇现已得知你的藏身之所,望速速撤离。”


“阿姐身死之后,母皇一定会千方百计找到你,让你做皇太女,阿姐希望你可以躲得远远的,朝堂暗潮涌动,是吃人的魔窟,阿姐惟愿吾妹平安。”


“玉佩是阿姐留给你的信物,遇到困难时可去向阿姐的旧人求助。”


我的眼泪一滴滴落下,红着眼看向莲心。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太女身死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是阿姐的计谋对不对,是放出来迷惑敌军的对不对。”


我死命攥着莲心的手,一声声质问她。


但看着她悲痛欲绝的脸,我知道我不能骗自己了。


阿姐真的死了。


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不再流动,大脑也无法在运转。


脑海里都是阿姐的音容笑貌。


她说等到上元节要和姐夫带我去逛灯会,我那时只觉得厌烦。


讨厌总是包容、总是奉献的阿姐,更讨厌总是与我抢阿姐的姐夫。


可我没想到那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姐。


我生平第一次失声痛哭,滚烫的泪水布满全脸。


我的阿姐再也回不来了,这世上再无一人爱我。


莲心哑着嗓子,血红着眼告诉我。


“殿下不是死于敌人刀下,是有人在背后放冷箭啊,阿离小姐。”


我猛然抬头,是谁?


是平日里政见不合的大臣,还是民间邪教余孽作祟。


“援军迟迟不到,殿下一直苦苦支撑。连日未曾好好休息,又带兵出战,一时不察才会被人背后放了冷箭啊。”


“箭上有剧毒,殿下好痛啊,阿离小姐。”


听着莲心的话,我心一阵绞痛。


痛的我快要晕过去,阿姐当时也是这么疼吗?


不!


阿姐一定比我疼百倍,她甚至不知道究竟是谁要害她!


想到这里,我抬眼看向莲心。


“我与援军同日出发,大队人马走的慢,但我在城门前耽搁五日,援军为何还是迟迟不到?”


我赤红着双眼“一定有人从中作梗。”


摸着阿姐留给我的玉佩,努力镇定下来。


“莲心,我不能走,我要为阿姐报仇。”


4


次日援军到达晏城。


与辽军大战后,辽军不敌,暂时鸣金收兵。


我整理好情绪,不敢再多待一个人又连夜赶路回到长安。


阿姐身死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母皇耳中,她一定很快就会去找我。


果然,我回到长安的第二天,皇太女战死的消息就被昭告天下。


举国同悲


又过了七日,我被请入了皇宫。


走进金銮殿,抬眼望去,母皇坐在龙椅上神色莫名。


她高高在上,掌握生杀大权。


我却觉得她很没用,身为女皇却护不住自己的女儿。


她看着我与阿姐一模一样的脸,神情复杂。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心虚。


“可曾读过书?”


“家里为我请过先生。”


我早已让莲心给我安排了假的身份,富商的女儿。


母皇考了我的功课,我没有半点藏拙,一一作答。


我从没有这么迫切的想当上皇太女。


我想快点为阿姐查清真相。


母皇对我的聪慧很惊讶,我本以为她会高兴。


新的继承人不是蠢材。


但我却觉得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厌恶。


我从小在养父母家寄人篱下,如果说我的聪慧与阿姐不相上下。


那我看人眼色的功力一定比阿姐略胜一筹。


我知道母皇讨厌阿姐。


更准确来说,母皇极其厌恶那些天喜聪颖的人。


母皇还是皇太女时,天资一般,十分平庸,因而地位不算稳固,直到阿姐的出生。


阿姐天资聪颖,是不可多得的帝王之才。


皇祖母便把阿姐接到昭华殿,与她同吃同住。


后来阿姐被封为皇太孙,母皇很高兴,这意味着她的地位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


阿姐每天的课业很忙,但还是会抽出时间教我读书写字,教我骑马射箭,也会亲手扎一只蝴蝶风筝,带我玩,虽然我并不喜欢风筝。


阿姐天生有一颗仁爱之心。


她于皇祖母是合格的皇位继承人。


于母皇是孝顺的女儿。


于我是称职的姐姐。


于天下万民更是比母皇值得信赖的皇太女。


但也许是因为,阿姐和母皇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而且母皇幼时也未曾像阿姐这样得到皇祖母的宠爱;


也许是因为,母皇的差事办的越来越不好,而皇祖母与母皇的对话也总是在对母皇的批评和对阿姐的夸赞中结束;


更也许是因为,母皇隐约察觉到皇祖母想越过母皇直接传位于尚且年幼的阿姐。


不管是何原因,阿姐与母皇终究渐行渐远。


我有时会看到阿姐一个人失落的坐着,眼睛看向挂在墙上的画。


画上是母皇带着年幼的阿姐在御花园放风筝。


母皇不知道,阿姐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受皇祖母的宠爱,阿姐于皇祖母绝非需要关怀备至的孙女,我不止一次看到皇祖母呵斥阿姐,阿姐于皇祖母只不过是继承人罢了。


昭华殿的日子,是孜孜不倦的苦读;是起早贪黑的练武;是三更半夜不曾吹灭的灯火;是随着蝴蝶风筝的碎裂,阿姐也失去了爱她的人。


一时间,我也有些分辨不清。


究竟是像我这样从不曾拥有过更可怜。


还是像阿姐那样得到又失去更让人心痛。


我复杂的看着龙椅上的人。


母她高高在上的对我说,通过她的考核,会封我为皇太女。


5


就这样,我奉命到江南查盐商走私案,带了阿姐留给我侍女和小部分侍卫装作富商走水路去扬州。


船舱内,我靠在软榻旁,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眼睛盯着线人送来的密报。


突然船外一声巨响,我起身下榻,抽出佩剑。


莲心快步走来。


“主子,外面有两艘商船相撞了,离我们的船不远,侍卫已经去查探了。”


“商船吗?”我皱起眉头。


“让侍卫不要去查探了,吩咐所有人向我们这艘船靠拢。”


“留心周围不要打草惊蛇。”


“是”莲心正要走出舱门。


恰逢此时,船舱外传来一声惨叫,划破寂静的夜空。


侍卫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来:“是水贼。”


“水贼?看来他们早有准备,想先下手为强。”我快速起身。


“可殿下此次隐藏身份,几个盐商怎会知晓您的行踪”莲心拔出佩剑,站到我身前。


“当然是我的好母皇,看来她不是想考核我,是想借此机会除掉我”我没理会莲心的话,自言自语道。


我和莲心猛然对视,心里都对阿姐的死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莲心低下头,没有接我的话。


船舱外刀光、剑影,喊杀声此起彼伏。


昏暗的月光下,湖水渐渐被染红。


我抽出刺入水贼心口的剑,又转身躲过后面人的袭击。


对面的人源源不断,杀了一个还有下一个。


“对方的人太多了,又太过凶残,咱们带来的侍卫恐怕抵挡不住,莲心护送主子先走。”侍卫边留意外面边说道。


我并没有推诿,来者不善,且敌众我寡,只有我先撤了其他人才能毫无顾虑,获得一线生机。


退回舱内,准备从后方撤出时,莲心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披了一件我的衣裳。


“奴婢与主子身形相似,留下能拖延一分是一分。”莲心似乎知道我想说什么,又说道。


“主子放心,莲心知道还没有为阿朝殿下报仇,一定会保全自己性命,不会逞强。”


我知道怎样最有利,深深看了莲心一眼,“保全自己,活着才能论以后。”


夜风起。


侍卫护送我一路前行,来到了一片芦苇荡旁。


“主子从这里下水,这里离芦苇荡不远,上岸后找个地方悄悄藏起来,奴才脱身后就去找您。”


“那你呢?”


“奴才跟在莲心身边,贼人才会相信。”不等我回应,侍卫转身进入黑暗。


我看着他的背影,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芦苇荡这里,寂静无边,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那里有人!”


有几个黑衣人跟了过来。


6


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发现了我的行踪。


我意识到莲心那里也出了问题。


来不及多想,我屏住呼吸,把自己藏在暗处。


待黑衣人经过时,先下手为强,解决了一人。


还剩下三人,皆是身形高大魁梧,举着刀向我冲过来。


我抽出血淋淋的长剑,踅身踢开趁机杀来的一个,又抬剑格挡。


血溅到我脸上,我却异常冷静。


来人显然不是普通的水贼,他们训练有素,身手不凡,抱着必死的决心来追杀我。


不能再打下去了,双拳难敌四手,我转身扎进水里,黑衣人见状也追下水。


河水冰冷,水流湍急,十分考验水性。


我蒙着头向前游,身后几人一步步逼近,他们的速度更快!


我咬紧牙关,取下腰间的匕首,深吸一口气,向下沉去 。


对方没有防备就追了过来。


我猛地睁眼,趁其不备手持匕首向离我最近的人刺去,一刀扎入来人脖颈处,迅速拔出,又刺向第二人。


最后一人很快反应过来,快速游过来与我厮杀。


耳边嗡鸣声连连,额上青筋毕露,胸疼得仿佛要炸开。


我躲过一招,向水面游去,想换口气。


怎料黑衣人速度更快,抓住了我的腿,把我向下拉。


来不及多想,我借着他向下拽我的力道拧身撞了上去。


河水把我冲撞的力道卸下了几分,饶是如此,我的头还是撞得晕乎乎的。


只能凭借本能,手持匕首刺出,伤到了他的动脉,抓着我的手松开了。


我一丝力气也没有了,任由河水将我淹没。


“奴婢与主子身形相似,留下能拖延一分,主子就安全一分。”


“奴才跟在莲心身边,贼人才会相信”


莲心和侍卫的声音仿佛还在我耳边。


耳边又有一道声音响起。


活着。


活下去。


他们可能已经遭遇了不测,不能让他们白白为我牺牲。


我还要为阿姐报仇!


我咬牙,拼尽全力向上游,在即将力竭之时,一艘船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月亮,也看到了神仙……


7


初遇孟蠡之时,我便是如此狼狈。


一个挣扎,我醒了过来。


室中温暖静谧,隐隐飘着药香,有光从窗外洒入,我顺着看过去,恍若还在梦中。


环顾四周,莲心在我身旁。


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手臂处受了伤,被包扎了起来。


看到我醒来,她赶忙走到门口叫大夫为我检查伤口。


然后又红着眼跪倒我身前,“奴才无能,没能保护好主子。”


我抬手示意她起身。


开门声响起,大夫拎着药箱走了进来,身边跟着一位年轻男子。


“主子,昨晚是那位孟公子救了奴婢”莲心低声说道。


我方才抬眼望去,孟蠡一袭白衣,满身书卷气。


“公子如何称呼?”


“小生孟蠡,进长安赶考,途经此地,碰巧救下姑娘。”


“我乃赵氏商行少东家,家住长安,多谢公子相救。”


我看向他,拒绝了大夫给我换药的手。


“来日若孟公子有难,赵某定尽绵薄之力,我等就不再打扰,祝孟公子此番高中。”


言罢,我带着莲心和侍卫离开了。


此次我共带出十五名侍卫,如今只剩下了四人。


包括昨晚那名护送我出船舱的侍卫,全部命丧贼人刀下。


人手不够,其实此时不宜出行。


但我不能轻信任何人。


这孟公子,来的实在太巧了。


我带着莲心和几个侍卫走进了扬州城,无心留意扬州城的繁华,我们走进了一家秀坊。


莲心取出一枚扳指,店家心领神会的领着我们进了后院。


这是阿姐告诉过我的一处暗点,我们就在这里等候大队人马到来。


对方行刺未遂,定然会害怕我到了扬州将他们揪出来,极有可能病急乱投医加派人手来刺杀我,还是跟大部队汇合更为安全。


莲心忙着给我煮药,侍卫出去打探。


我拿出玉簪,想起少时阿姐对我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孟蠡。


你是为何而来?


8


查明了盐商走私案,我动身回到长安。


母皇按照约定封我为皇太女。


有很多朝臣不满,三朝元老以死相逼,请求母皇收回封我为太女的圣旨。


母皇非但没有应允,还怒斥其居心叵测。


为大周鞠躬尽瘁一辈子的老臣生生撞死在大殿之上。


我被送上风口浪尖。


朝堂动荡谣言四起。


有人说前任皇太女就是被我所杀。


同为皇女,我不满自己被遗弃,仅仅早出生一刻的双生姐姐却可以做皇太女,于是狠下杀手。


我查明的江南盐商走私案更是有利的证据。


走私案涉及到了一众大臣,查探后指向了一人——巡盐御史秦勇。


官职不高,但身处要害,有一定实权且握有大把财富。


从其家中搜出来的金银财宝不胜其数。


当我在朝堂上说出他的名字时,众大臣的表情都很微妙。


有沉不住气的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最前面的镇国公,又紧忙低头作不语状。


秦勇是镇国公秦家的旁支,众位大臣都觉得。


我剑指镇国公府,想除掉阿姐的夫家为自己铺平道路。


朝堂之上众位大臣看着我和阿姐一模一样的脸,表情都很微妙。


恍惚间我听见有人窃窃私语。


“双生为阴,有违社稷啊。”


我为阿姐报仇而来。


现在演变成了我为了太女之位,迫害手足。


母皇满意的看着这一切,满意的看着我得不到朝臣的拥护。


回想起从前阿姐在朝堂上时一呼百应。


有些耿直的大臣甚至无视女皇的旨意,只将阿姐的话奉为圭臬。


如今的朝堂让母皇感到松弛。


皇太女怎么能越过女皇,这天下都是女皇的。


时不时的母皇会假惺惺的为我说上几句话。


我并不沾沾自喜,我知道母皇维护我不是因为喜爱我,相反她深深厌恶着我。


我看向母皇,向她禀告“贼人秦勇试图刺杀我,已被我斩于刀下。”


满朝哗然,母皇也被我震惊。


秦勇是她的一把好用的刀,指哪打哪。


母皇十分愤怒,她意识到我并不是很好拿捏。


所以她说,我行事武断,肆意妄为,不堪为大任,禁足于东宫。


“你为人乖张孤僻、嗜血暴戾,就罚你闭门思过,每日派人为你讲习经书。”


我回头,看到莲心担忧的眼神,微微颔首示意她稍安勿躁。


次日,太傅来到了东宫。


是孟蠡,他穿着仙鹤补子的官服向我行礼,脸上尽是处变不惊。


“孤该叫你孟公子,还是孟大人呢?”


“微臣孟蠡拜见皇太女殿下,当日救了殿下的是孟公子,今日站在殿下面前的是太傅孟蠡。”


“不是进京赶考吗,这么快就做了官?孟大人好本事。”


孟蠡不理会我的讽刺。


“微臣不才,于三年前中了进士,本该入翰林院,不料家中祖母去世,臣丁忧三年,前些日子官复原职才从祖籍赶往长安……”


不消他说,剩下的我也知道,途经扬州,救下了我。又害怕招惹祸端,故隐瞒身份。


三年前?


那时阿姐还在,我在宫外无忧无虑,所以并不知晓他。


9


在东宫禁足的日子很是舒坦。


我并没有外人想象中的因为刚当上皇太女就失去母皇器重而自怨自艾,消沉度日。


孟蠡也算是我在这禁足日子里的意外之喜。


我仿佛回到了从前住在别院的时候,每日卯时起床练武一个时辰,上午可以读我喜欢的书,下午喝茶品茗,偶尔会和孟蠡手谈一局。


母皇命孟蠡为我讲经,美名其曰“太女尚且年幼,学问还需继续精进。”


孟蠡倒也有趣,私下并不古板。


“微臣年幼时便四处游历饱览河山,也算看尽人生百态,愿为太女讲些过去见闻,也不算违背女皇命令。”


次日,孟蠡便带了一幅舆图。


“这舆图,孤看过不下百遍了,怕是比太傅还要熟悉。”


阿姐从前最喜欢带我看舆图,看大周的每一片疆土,给我讲她的豪情壮志。


“殿下只是知晓大周的疆土,臣却是切实走过走多地方,看过许多风土人情。”


看着孟蠡谪仙般的脸,我突然有了一丝兴趣。


孟蠡召来小厮,拿过来一只纸鸢。


“太傅是想邀孤去放风筝?”


“为殿下讲学的第一课,臣想从这风筝讲起。”孟蠡也笑了


“臣外出游历的第一站,是潍县,此地又称鸢都,每个人都会扎风筝。


既是一种求生的技艺,也是一项代代相传的传统。


每年到固定日子,县里还会举办一个风筝节,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带着自己的风筝参比,赢了便有彩头。


此地甚至还有习俗,便是未婚男女可以用自己亲手扎得风筝求得心上人的喜爱……”


我本以为,孟蠡此人应当不擅长讲故事,可没想到听着他清润的嗓音,我仿佛看到了一幅幅画面


家中贫苦的妇人靠着扎风筝度日,手脚快些,一天便可扎上二十余个,卖掉换了铜钱给小女儿买了她想要了好久的一盒胭脂……


尚且年幼的小孩子,手上力气还不够扎出一个合格的风筝,却也拿着松松散散的风筝去参加比赛,瞧着那幼童脸上也有几分对彩头的势在必得……


未婚的女孩亲手扎出了一副风筝,想送给心仪的男子,年轻人脸上洋溢着腼腆但实在幸福的笑……


也看见了风华正茂的孟蠡……


10


“太傅的风筝也是亲手扎得吗”还未等孟蠡回答,我又说道“孤瞧着甚是喜欢,不如赠与孤吧”


孟蠡抬头看向我,默许了。


禁足的日子里我虽不能出去,但也仿佛去了很多地方。


孟蠡讲了许多他去过的地方,还有他的所见所闻。


于我而言还是鸢都更为印象深刻,可能是因为那里有我喜欢的自由的气息。


而查探阿姐身死之事的莲心也有了进展。


我捏着薄薄的一页信纸,双眼通红。


尽管早有猜测但还是,无法接受害了阿姐的人会是母皇。


我转身抽出刀来,要去昭阳殿杀了那个毒妇。


莲心死命抱住我的腿,“殿下,莲心也好恨,但我们要从长计议啊,绝不能叫她轻易死去啊!”


是啊。


我的阿姐死的那么惨。


我要冷静,我要让那个不配为人母的女人失去她最重要的东西。


要让她生不如死。


夜晚,我再度失眠。


连平时握在手中总会觉得心安的玉佩也失去了往日的效果。


我叫来莲心,起身穿衣。


趁着微弱的月光,走了出去。


我坐上莲心安排好的马车驶离皇宫。


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过了一会马车停在了护国寺门口。


走进大殿,巨大的佛身宝相庄严。


我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微闭双眼,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施主心中无佛,又何必故作姿态。”圆空大师自我身后走来。


阿姐从前会来礼佛,我有事也会来听听诵经,尽管我不信神明。


我并不介意他的无礼“心中无佛又如何,佛祖慈悲心怀万事万物,我只是想求一份和解而已。”


“施主?”


圆空大师看着我的脸有些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我与阿姐是双生子。


他叹了一口气“佛曰:放下,施主无法和解的事不如学会放下。”


“请诵经”我没理会圆空大师的话。


他也一笑置之,开始为我诵经。


额间青筋微起,往日让我得到平静的诵经声也按不下我内心止不住的波动。


和阿姐相处的点点滴滴,在我脑中回溯。


暗探查到的孟蠡的过往,也在我心中涌现。


朝堂上母皇沾沾自喜的脸,镇国公包含深意的一眼也重现在我眼前。


我平复心情,我要暗自筹谋。


母皇,那天来临的时候,希望你不要太惊讶。


11


当上皇太女的第三年冬,边关传来战报,大辽集结了周边几个国家的七十万兵马再度来犯。


大周举全国之力也不过五十万兵马,况且驻守地方的驻军和驻守长安的禁军不可轻易调动。


所以真正能前往边关的只有三十万。


十一月十六,辽军攻下渭城,渡过越河。


十二月初四,辽军攻下越城,直逼晏城。


三年前晏城一战,阿姐战死,援军抵达后击退敌军,又乘胜追击夺回越城和渭城。


想继续带兵北上击溃敌军时,却被一道圣旨召回。


三年来,敌军暗自修整,养兵蓄锐,而大周却满足于一时的胜利,洋洋得意。


文强武弱,有领兵打仗才能的将军们受到忌惮,动不动就被文官弹劾。


朝廷面对这次突如其来的战斗猝不及防,越、渭二城再度失守。朝堂之上议论纷纷。


主和一派认为以大周眼下的实力,无法与大辽抗衡,与其平白地损兵折将,不如直接认输谈和。


主战一派则愤然相讥,“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镇国公属主战一派,他向前一步“臣愿领兵出征击退敌军。”


母皇正准备应允,从文官中走出一人。


正是三年里弹劾我次数最多的御史大夫李范。


他拱手说道“臣以为镇国公领兵不妥。”


众人的眼光齐聚。


他不卑不亢道“一则镇国公身有旧疾,尚未痊愈;二则秦家军应留守长安护陛下周全。”


“臣以为,可令太女殿下领兵出征,一来太女身手不凡,二来太女亲征可振奋我军士气。”


没有人出来应和,因为她们知道以不到三十万兵力对辽军七十万兵马实属天方夜谭。


但也没有人站出来反对,战争总会有人牺牲,能有人顶在前面自然会让人心安几分。


领兵出征的圣旨到东宫时我正在听孟蠡讲经,这三年一直是他作为我的太傅教我读书。


我们之间亦师亦友。


迎着孟蠡复杂的眼神我接下圣旨。


晏城是阿姐拼死也要守下来的地方,阿姐的血肉洒在那片土地,我不会让晏城落入敌军之手。


莲心担忧的看着我,圣旨上明确写着秦家军不可调离长安,这意味着可供我调动的兵马只有二十万。


而敌军经过半月征战还剩五十万人马。


任谁都知道,此次领兵极有可能永远回不来了。


可是莲心看着我坚定的眼神突然放松了下来,不知从何时起,我与阿姐越来越像了。


莲心不会跟随我出征,我给她留了更重要的任务。


次日出征,破空而上的号角声回荡长安里,乌泱泱的军队在城外整队。


我骑在马上没有回望长安,尽管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长安了。


这里没什么值得我留念的,马蹄声阵阵,我率军北上。


我的阿姐还在晏城等我。


旌旗招展,马嘶悲戚。


此情此景,陌生又熟悉。


我仿佛看见三年前,阿姐也带兵走过这段路。


流离失所的百姓往长安方向聚集,祈求她们的女皇能够庇护她们。


年轻的太女殿下带兵逆行,义无反顾的奔赴战场,守护她的子民。


我不是合格的皇太女,我不曾有一刻像阿姐那样心怀天下。


但我会完成阿姐想做的大业,保护阿姐想守护的天下万民。


12


此时的晏城正在经历苦战。


镇守的地方军不足四万,她们带领百姓将水泼到城门上。


天寒地冻,水泼了一次又一次,冰结了一层又一层,城门愈发坚固。


辽军的云梯刚搭上来就滑了下去,让守城军又了喘息的机会。


可是形势依旧严峻,晏城并非每个城门口都如此,一旦被敌军找到突破口,晏城将被一举攻下。


晏城经历过三年前的大战,是一座英雄的城池。


守城军不足,百姓们自发到城楼上守卫。


这些男男女女的百姓,或是拿着朝廷发放的刀剑武器,或是拿着自家的菜刀锄头,与守城军分别守在各处城墙上,辽军爬上来一个,就被他们打下去一个。


敌众我寡,辽军在夜里集中攻打一处城门,终于被他们攻破了。


守城军将百姓护在身后手持武器上前厮杀。


守城军保护身后的百姓、年轻力壮的男人女人保护身后的老人、老人又将身后年幼的孩子围起。


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顶上。


刚刚成亲的年轻夫妇双双死在敌人刀下,他们的父母捡起地上的武器接替他们继续战斗。


与年迈的祖母相依为命的少年大喊着冲向敌人,失去儿子儿媳又失去孙辈的老人拼尽仅有的力气与敌人搏斗。


平日里抠门吝啬、总是斜着眼睛看人的酒楼老板也奋勇向前冲在前线。


敌军的尖刀毫不留情的落下。


铿然交锋声响在城下,每一记,都像尖刀剜着心脏。


突然,令人心生希冀的阵阵马蹄声响起。


“援军!是援军来了!”


“是皇太女!朝廷没有放弃我们,太女殿下来救我们了!”


我带着援军冲入战场。


杀声震天,血光喷溅。


有人在城下嘶喊,有人在城上嚎叫,有人被杀下战马,有人被撂下城墙……


我长枪刺进辽军将领的胸口,转身御马躲过另一个将领的袭击。


抽出腰间长鞭缴下敌人的剑,扼杀敌人的喉咙。


鲜血喷溅到我身上,已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我自己的。


我奋力挥枪,或转或刺,或探或搠,将一个又一个敌人斩下马。


曙光在黑夜尽头亮起来,云层间有一束清光斜照而下。


我的身影似乎与三年前阿姐厮杀的身影重合。


辽军未曾料到我们的援军来的如此及时,被我军从背后包抄,伤亡惨重。


敌军开始撤兵,他们三十万兵马镇守驻地,二十万兵马前来攻城,撤兵时已不足五万人。


我军同样伤亡惨重,二十万兵马只余十五万,战况依然不容乐观。


我率兵带领百姓清扫战场,修复城楼。


辽军一时不会轻举妄动,但也绝不会就此收手。


他们在等,在等着看我们是不是会再有援军到来。


13


时间飞快,我带兵增援,驻扎晏城已有半月。


这半月里,辽军时不时就会派小队人马前来试探,我军深受其扰。


我写了三封八百里加急的密函给朝廷,请求援军和军需,皆有去无回,没有结果。


用不了多久敌军就会知道,不会再有援军来晏城了,我们的粮草也要供不上了。


辽军下一次的举兵攻城不会远了。


是夜,我和副将以及参将商讨如何守城,敲定计划后我走出营帐。


月明星稀,圆月当空。


不知道莲心那边怎么样了,三年前阿姐也是这样等待不可能抵达的支援的吧。


她一定没想到,最后害死她的会是她曾经最敬重的母皇。


与此同时的长安在进行激烈的争吵。


拥立母皇的一方认为不能出兵支援,一旦兵败,辽军拥军南下,直逼长安,应留守大部分兵力保护女皇,必要时可以舍弃太女和晏城。


而往日与我诸多不对付的镇国公和李范却都在帮我说话,孟蠡也极力为我争取。


母皇看着李范为我据理力争陷入深思,她在想我们是什么时候站到一起的,先前李范提出让我领兵是不是也别有所图。


至于镇国公,本就是母皇的一根眼中钉。


他在军中威望极重,强盛时军队几乎只听从镇国公的命令,无视她这个至高无上的女皇。


所以她多次对镇国公暗下杀手,阿姐察觉到之后数次施以援手。


阿姐和镇国公府长子成亲之后,母皇按捺下不满从长计议。


三年前晏城一战,其实是母皇为镇国公挖好的陷阱。


只是没有想到阿姐和姐夫会代替镇国公出战。


考虑之后她开口道“朝廷不能增派援军,但可以为前线输送粮草,众位爱卿谁愿意护送粮草去往前线。”


一阵静谧之后,孟蠡应下“臣孟蠡愿护送粮草支援太女。”


“好!朕命一支禁军随你一起去往前线。”


女皇淡漠的看向年轻的臣子。


又一个送死的傻瓜罢了。


“臣以为,可命秦家军护送粮草。”李范见状出来提议。


“秦家军曾驻守边关,训练有素,经验丰富更适合前往边关。”


“准奏。”


女皇看向镇国公“国公老矣,此番不易前行,就让孟蠡带领秦家军去往边关吧。”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镇国公四十有三,绝对谈不上垂垂老矣,不过是女皇的借口罢了


让一个陌生的文臣带领秦家军,自然比不过镇国公亲自率领。


几息之后,镇国公领旨。


众位大臣悲悯的看着孟蠡,外人如何率领秦家军呢?


14


晏城。


距离我上一次送战报给朝廷已是半月有余。


我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敌军偷袭了。


半月来,敌军时而白天在城门前正式宣战,时而在夜里突然发动袭击。


所幸我来到晏城之后第一时间命令士兵加筑城墙,这才勉强抵住敌军袭击。


这几天,敌人夜袭的次数越来越多。


我们都知道离他们彻底发动攻击不远了。


这天,敌军再次夜袭。


连日的不能好好休息让大家的状态都不太好。


我的头也在隐隐作痛。


麻木的挥刀、劈斩,我已经快无法思考。


杀声震天,昏黑的夜里火光缭绕,血雾喷溅。


拖着受伤又疲惫的身躯,辗转于敌军的刀剑之下,我已经失去了战马。


坚持!


再坚持一下!


一定可以等到反转!


苍天破晓,冲杀在前的敌军突然开始动乱。


那骚乱像是从后方一层层蔓延过来的。


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斩杀敌人身形高大的将领。


曙光在黑夜尽头亮起来,云层间有一束清光斜照而下。


我恍惚看见孟蠡骑着战马,身后带着莲心和秦家军向战场冲来。


另一方向是阿姐的旧部威将军带着部下赶来。


所到之处,敌军旗帜尽落,血肉横飞。


敌军撤退的号令声终于响彻城外, 前一刻还气势磅礴的数十万雄狮眨眼间如鸟兽四散。


伏尸千里、血流成河、敌军大败。


城楼鸣角收兵,一人向我走来,脸上挂着血迹、战甲上还有刀剑的痕迹,斜倾的一抹残阳照在孟蠡脸上,我们相视一笑。


回到内城,莲心帮着我脱下战袍,她红着眼睛小心翼翼。


我身上刀伤剑伤数不胜数,旧伤未愈就又填了新伤,血水混合汗水让衣服粘连在伤口处。


莲心一边帮我处理伤口一边眼泪止不住的向下流。


“镇国公和威将军看到阿姐的信物了吗?”我忍住换药的疼问道。


“奴婢按照你的吩咐将信物和密函带给前太女殿下从前的部下看了,除却一人,其余人都愿意配合您。”


莲心低声说道。


“她呢?你安顿好了吗?”


“镇国公府的人在保护她。”莲心犹豫了一下道。


我闻言一愣,又迅速回神“也好,让镇国公来保护再好不过了。”


“替我修书一封给朝廷,请求调兵,我要乘胜追击,灭掉大辽,助母皇一统天下。”


莲心有些担忧“殿下,女皇会答应吗?”


“她会答应的,在位七年毫无建树,她迫切的需要一个能名垂青史的机会。”


莲心应下了。


七日后,数十封请折摆到了女皇的御案上。


都是请求调兵去晏城助太女一举拿下大辽的。


灭掉大辽,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被一个人奉承的时候,还能勉强保持理智,但被一群奉承的时候,任谁都会迷失。


半月后由各地地方军以及长安禁军组成的军队到达晏城。


长安禁军共八万人,来到晏城的有六万人。


看来母皇想一统辽国心很是强烈。


母皇为人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极重脸面,就让她以最屈辱的方式名扬天下吧。


15


我带兵先后夺回了越、渭二城,又一路北上攻打辽国城池。


就在我们即将攻打辽国都城之时,后方传来消息。


辽国的友邦围魏救赵,攻打大周后方城池,


此时已经逼近长安,国都面临沦陷,女皇已经弃城而逃北上。


我下令由孟蠡和莲心带领秦家军接应女皇,威将军带兵驰援长安,我带领剩下的人继续攻打辽军都城。


起身前夜。


孟蠡来到我的营帐外。


“既到此处,有什么想问的就进来问吧。”


帐外的身影稍作犹豫还是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殿下为什么派我带领秦家军去接应陛下,秦家军留下来随殿下攻城不是更合适吗?”


孟蠡一脸复杂的看向我。


“孟太傅太不诚实了,你应该已经想到为什么了,还要来明知顾问。”


我用手帕擦拭银枪,不与孟蠡对视。


“你是淮南孟家的后人。”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句。


不等孟蠡说话,我又接着道。


“五年前,女皇还是皇太女的时候判了一桩冤案,孟家上下一百一十九口人全部冤死,只有家主生下来就因体弱多病送到少林寺的幼子逃过一劫,那幼子就是你。”


“孟蠡,你是为了复仇而来。”


孟蠡眼神晦涩“所以在扬州的时候殿下就已经知道我的身份,那你为什么还要放任我接近你。”


没理会他一会儿“殿下”、一会儿“你”的言语无状。


我继续道。


“孟家惨死一年后被当时的皇太孙宋朝翻了案,得以沉冤昭雪。母皇因审错案遭到训斥,皇祖母一度想直接传位给我阿姐,怎料怒急攻心驾崩了。”


“母皇登上皇位后,最受排挤的就是宋朝及其夫家镇国公府。三年前母皇使计拖延援军,致使阿姐战死、秦家军几乎全灭。”


听到这些,孟蠡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我终于擦拭好了银枪,看向孟蠡,语气冰冷。


“你们都与女皇有血海深仇,我把报仇的刀递到你们手上。”


“我命你们去接应女皇,但我要你们永远不到女皇。”


次日,孟蠡和威将军带兵动身。


辽国都城易受难攻,我多次带兵攻打却始终未能攻下。


但我未曾心急,命令军队在辽国都城十里外扎营,让士兵们稍作休息。


这期间,后方传来消息。


威将军已到达长安击退敌军。


孟蠡带领秦家军已经与女皇近卫汇合,但女皇被土匪劫持,不知去向,只得继续行军前往长安支援威将军。


五日后的夜晚,我回到营帐,掀开帘子,莲心站在营帐内,床上的被子隆起,似是还有一人。


我掀开被子,看着昏迷的人。


眼神淡漠,语气冰冷“泼醒她。”


12


营帐虽厚但也抵不住寒风凛冽。


冰冷的水泼到脸上,床上昏迷的人突然惊醒。


平日养尊处优的人如今狼狈不堪,凶狠的眼神看向我。


“孽畜你竟敢弑母。”


没错!


是我的母亲,尊贵的女皇陛下。


莲心带领秦家军假扮的土匪劫持了女皇,孟蠡带人姗姗来迟,并将消息大肆宣扬。


女皇被土匪劫持的消息满天飞的时候,莲心带着女皇来与我会合。


“感觉怎么样?尊贵的女皇陛下,你在朝廷之上肆意挥霍人命的时候,不曾想过自己还会有这一天吧?”


早在得知阿姐战死的时候,我就不把她当作我们的母亲了。


“我当初就应该亲手掐死你,你这孽畜。”


不理会她的无能狂怒,我反问她。


“你不觉得孟蠡有些眼熟吗?”


听到我突如其来的问题,她有些迷茫。


我心中冷笑,做过的坏事太多果然会不记得啊。


我看着她的眼神从迷惑到灵光乍现,又到暴怒。


“是孟家!孟家竟没有死绝,还留下了一个孽畜。”


她倒在床上死命挣扎宣泄愤怒。


我让莲心站到她面前,“再看看,你觉得莲心眼熟吗?”


这次她反应很快,想起了莲心从前是阿姐身边一个宫女。


我一字一句的说,每一句都带有嘲讽,但表情始终淡漠。


“不停弹劾我的李范是我的人,是我让他在朝堂上请旨让我带兵北上。”


“镇国公早就知道你的真面目,平日里针对我只是为了保护我。”


“孟蠡是孟家遗孤,苦心读书,考取功名只为能有机会为家人报仇。”


“哦,对了。你身边的守卫也早就对你不满了,不然你怎么会这么轻易被秦家军劫持。”


“瞧我,还没告诉你,劫持你的土匪是秦家军假扮的。”


看着母皇满脸通红,极尽挣扎的样子,我没有一丝快感。


不够!远远不够!


她必须被极尽折磨然后死去。


我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掐住她的下颌“此药名为穿肠,吃下去后沿着喉咙就像有一把火一样一直烧到腹中,不会立刻死去,这药会像有灵性一般走过你的内脏,让你每时每刻都生不如死。”


她惊恐的看向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是你的母亲,我把你生下来,我们之间有永远也斩不断的血缘啊!”


“你也知道我们之间是母女,有血缘?那你为什么要害死阿姐?”


我攥住她的衣领,朝她大吼“你问为什么要害死阿姐?”


16


听到我的质问,她恍了一下神,顿时明白了我为什么会步步为营。


像蜘蛛织网捕猎那样一点一点将她蚕食。


她也朝我大吼“为什么?要害死阿朝?”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不心痛吗?”她面目狰狞。


“明明我才是太女,我才是母皇的女儿,母皇却事事都以阿朝为先,对我永远只有冷脸、斥责。转头对阿朝却慈眉善目,就连那帮老臣,成日里看到朕也是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样子!”


“本来没什么的,待朕登基,所有人都要臣服于我。”


“可是千不该万不该,那个老不死的竟然想越过我直接传位给宋朝!她置我于何地啊?”


“宋朝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等我百年之后自然会由她来做皇帝,为什么这么着急?她就这么盼着我成为天下的笑话吗?”


“她处处与我作对,镇国公有反叛之心,我要除掉他,宋朝出来拦着;我想修一座行宫,供夏日避暑,宋朝出来拦着。嘴里满是大义、百姓、万万不可。”


“那帮迂腐的老臣全都听她的话,明明朕才是女皇啊。”


“还要处处受制于她们,朕是女皇、是天下的主宰有何不可。”


“所以我要扫清面前所有的障碍,拦我者死!”


“我杀了她,我的女儿啊。我的阿朝,我怀胎十月我最爱的女儿啊啊啊啊。”


她眼神狠戾,趁我不备,挣脱开绳索冲到我面前,一口吞下毒药。


我看着她面目可憎,嘴上睡着最恶毒的话,一副想痛快死掉我不能耐她何的模样。


我内心逐渐归于平静。


她闭上眼睛似乎要静候死亡,面上残留一丝后悔。


我本想告诉她,阿姐当年生下了一个女儿交给莲心保护,现在那个孩子在镇国公府。


这是我想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但看着她尚有一丝后悔,我突然不想告诉她了。


她知道了自己的女儿还有一点血脉留存于世,也会有一点宽慰吧。


但那怎么可以呢?


我不可以让她有一丝一毫的心安。


看着她放弃挣扎,等待毒发的样子。


我想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阴曹地府的话,阿姐和姐夫一定幸福的生活在那里。


而我会看着这个恶魔,不会让她轻易死去,有一丝丝接近阿姐、破坏阿姐生活的机会。


所以那不是毒药,只是一粒普通的药丸。


余生,她就在无尽的悔恨与恐慌中活下去吧。


17


半月后我收到长安的密函。


女皇不知去向让,然国不可一日无君,朝臣恳请太女登基。


我就在寒风凛冽的北地登基,拟旨尊前皇太女宋朝为明皇,明皇遗孤宋翎为皇太女,太傅孟蠡暂领监国事宜。


次日我带兵攻打大辽都城,苦战十二日后将其攻下,至此大辽灭。


长安。


孟蠡做了个不太好的梦,醒来时有些头晕。


朝堂上,听到我军大获全胜的消息时,孟蠡想梦终究还是不准的。


虽然没有做个好梦,但还是等来了好消息。


但不等他开口,又有消息传进来。


“女皇陛下驾崩了”来人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


孟蠡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女皇在攻下敌军都城后,不行被余孽用毒箭射中,来不及医治,已经毒发身亡了。”


孟蠡脚步虚浮,呼吸困难。


“陛下口谕,太女即刻登基,封镇国公为镇国大将军统领三军,封太傅孟蠡为摄政王,二人一文一武辅佐太女。”


“微臣孟蠡接旨。”


孟蠡缓缓跪下,一滴泪低落下来。


两年后,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走进护国寺。


走进大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佛像,她跪在蒲团上,圆空大师自身后走来。


“殿下与自己和解了么?”


“这里没有殿下,我也没有和解。”


我睁开双眼看向圆空,无悲无喜道“我只是放下了。”


走出护国寺,来到城门楼上。


这里有阿姐带我走过的痕迹。


停在原地,前方传来声音。


一道稚嫩的声音说“朕今日不想听太傅讲经书。”


沉稳的男声响起“那陛下想做什么?”


“我想去放风筝。”


稚童还不习惯自称为朕,更不清楚自己身上的担子。


我远远望去。


像啊!


真的好像阿姐!


眼前一阵氤氲,我不想上前打扰,转身离开了。


孟蠡看着远方的人越走越远,也没有试图叫她。


苦笑一声,低头看向眼前撒娇的小人,心想宋离小时候肯定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一定不会这样撒娇。


他俯身把小小的女皇陛下抱起,朝前走去。


“陛下今日可以去放风筝,但在那之前,微臣先带您看看这长安城,日后会越来越富饶的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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