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公认的恶女。
绝世美貌，歌喉无双，但生得一副坏脾气。
让丫鬟紫蝶穿最难看的布料，用最差的东西。
阻挠她出头，和她抢夺世子，我还要毁了她的嗓子。
等我终于落魄了，死了，谁都可以狠狠踩一脚了。
紫蝶却穷尽一生，跪遍神佛，求我重生之法。
1
金陵城万花楼内。
我的丫鬟紫蝶正在帮我梳妆。
我拿起一支华贵到寻常人家辛苦一辈子都未必买得起的步摇递给她。
「放了许久，一直没戴过，你帮我插上吧。」
紫蝶眼里充满了黯然，毕竟她的发髻上只有简陋的发带。
我承认我对她确实很苛刻。
除了吃上，穿我让她穿最难看的布料；用我让她用最差的，住也只能住在我屋子的隔间。
狠狠打压了多年，紫蝶现在整个人都灰扑扑的，我对此很满意。
老鸨来催了，我起了身，名贵的布料从地上拖过，紫蝶默默低头跟上。
只有在我出场献唱的日子里，楼里才会宾客满座。
而今夜有些特别，因为梁安王的世子来了。
我便唱了当初让我名震金陵的曲子。
一曲毕，满堂热烈喝彩之声。
我被世子点名，进了他的雅间。
世子出人意料长得如玉般温润俊朗，尤其是那双眼睛含着水，看着我时充满缱绻，像是对我情根深种一般。
我有些羞赧地用团扇遮了神情，微微侧了脸，却猝不及防撞上了紫蝶嫉恨的视线。
我狠狠瞪了紫蝶一眼，她实相地低头退了出去。
世子很喜欢我唱曲儿，让我明日去他的府上献唱。
我很高兴，老鸨更高兴，那可都是银子，贵人出手是那么阔绰。
乐极生悲。
第二日我起床如往常一样吊嗓之时，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惊恐的尝试了许多次，还是跟个哑巴一样。
老鸨也发现了，喊了大夫，可惜无用。
正当老鸨急得团团转的时候，紫蝶站了出来。
「嬷嬷，让我试试吧，我唱的曲儿不比念曦姑娘差。」
2
我气急，抓了手边的茶盏想扔到紫蝶脸上，可惜被龟公摁住了。
紫蝶瞥了我一眼，嘴角上扬，一副得志之态。
她没等老鸨言语，直接开口唱了歌。
老鸨听完却转身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脸都发麻。
「这么个好苗子就被你藏了这么年？你好歹毒！」
我发不出声音，冷冷盯着紫蝶。
她冷笑，觉着这一巴掌还打轻了。
老鸨扭头冲着紫蝶笑得温柔，伸手将紫蝶脸上厚厚刘海捋开，这下笑得脸上褶子都叠到了一起。
「可怜见的，长这么美，快去打扮打扮，今夜嬷嬷带你去世子府，你可算熬出头咯。」
紫蝶没着急出去：「嬷嬷，我先和念曦姑娘说会儿话，毕竟我伺候她这么多年。」
老鸨自然懂，没管，只叫龟公好好摁着我。
等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的时候，紫蝶走过来，用力将我发髻上的钗子扯了下来，连带着一小缕头发。
疼得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着那发钗出神：「我真后悔，我竟然一开始还想着用心伺候你，就安心当个丫鬟，可这么久我连个簪子都没有。」
紫蝶面目忽地狰狞起来，她用发钗尖的那处扎在了我的胳膊上：「你个贱人！」
我想推开她，但龟公摁着我，我动不了，张着嘴喊叫可惜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紫蝶连着扎了十几次，她一边欣赏着我的痛苦，一边不住口地骂着。
「贱人！」
「贱人！」
「你该去死！」
我的胳膊渗了血，我的发丝也乱得不像样。
紫蝶退远了些，将发钗扔到地上，用脚碾烂。
像是我也会和这发钗一样。
人都走了，屋里就剩下我一个人。
我掀开胳膊看，伤口虽小但很深。
这是楼里惯来爱用的折磨人的法子，为什么紫蝶学得精湛，她常被人欺负吗？
我又去看地上的发钗，绝望得只能躲到床角哭泣。
3
紫蝶连着去了世子府七天。
这七天我并不好过，楼里的姑娘都来落井下石。
好在事情有了转机。
因为世子问起了我，老鸨对我又上了心。
重新找了个医术精湛的大夫替我医治。
紫蝶听到这消息，又出现在我面前。
她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子。
我以前只让她梳双丫髻，可如今她梳着妩媚的堕马髻，满头珠翠。
连指甲都是艳丽的丹蔻。
紫蝶也学会了勾唇浅笑，无时无刻不在显示着她身为女子的风情。
「好看吗？」紫蝶在我面前转了一圈：「这料子我从来没穿过，到身上才发现原来衣服也可以这么轻，这么柔。」
我面无表情盯着她的脸。
紫蝶对我这个反应很满意，她坐到了我面前，伸出手指给我看。
她的指腹处都是茧子，细看了，还有不小针眼大的伤口。
「你大概不知道，这双手得了世子怜惜。他好像没看到过这样的手，心疼得不行。」
「这还得谢谢你啊，许多次你不在的时候，我都被楼里其他丫鬟欺负。她们说我伺候了金陵第一歌姬又怎么样，还不是穿不了好的，吃不起好的，用得都是破烂货。」
「她们用绣花针扎我，十指连心，真的很疼啊...」
「一开始是绣花针，后来胆子大的就用簪子扎在我腿上，胳膊上，后背上。」紫蝶扯开裙子，小腿肚上还有一些浅淡未曾褪去的乌青。
「还有一次，我只不过是偷偷的小声学着你唱歌，被个丫鬟发现了。」
「然后...我被算计，不再是处子了。」
我整个人在她一句一句言语中，逐渐坠入冰窟。
「现在她们都不敢了。」紫蝶靠在椅子上，笑得自嘲。
「她们跪在地上自打嘴巴和我请罪，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我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等着她继续说。
「是你，让我犹如活在炼狱之中。」
「你真该去死！」
这是紫蝶第二次说这个话，她竟恨我如斯...
我的眼泪滚烫，可流下来又那么的凉。
紫蝶轻轻替我将眼泪擦掉：「不要怕，我不会让你死，毕竟折磨一个人最好的法子是让她生不如死不是吗？」
我很害怕。
真的很怕。
我不能让这样的日子再继续下去了。
4
等大夫再来的时候，我偷偷塞了他银子，心甘情愿服下猛药。
只为恢复歌喉。
大夫对我心有不忍，小声和我说：「这药用了活不过三月。」
我点点头，表示没关系。
三个月，够了。
5
我的嗓子好了，不但嗓子好了，连着美貌一起都更盛以往。
重新登台唱曲儿的那天，盛况空前。
我唱完的当天夜里，就被世子带回了府。
世子对说我：「还是你更得我心。」
「那世子愿意娶我吗？」
「自然愿意。」
「我逗世子的，我可不愿意。」
这种话我听过太多，逢场作戏罢了。
我显然没听进耳朵里的样子，让世子起了兴趣。
许多赏赐流入了万花楼里，又被放到了我的房中。
我回去的时候和紫蝶迎面撞上，她的嚣张收敛了些，可看着我的眼神尽是怨毒。
「我不会让你得意太久的。」
我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弱者才喜欢说这种话。」
「世子也只是新鲜，你别以为世子真会欢喜你。」
「都是青楼中人，妹妹这话，多多说给自己听吧。」
可想而知紫蝶被气得跳脚。
我的风光一时无两，金陵没有哪个楼里的姑娘能比得上我。
稍稍冒头的紫蝶，提及她的人越来越少，她好像也安静了下去没什么动静。
我让新来的丫鬟去查查。
得来的消息是紫蝶最近和一个疯言疯语的穷书生走得特别近。
我心下冷笑，紫蝶这是伤了心，要唱起青楼女子和文人的话本子了吗？
我们这样的女子，沾不得情爱。
不会有好下场的。
6
我依旧是金陵第一歌姬。
不过因为我所筹谋的事儿，我还是有两天没有登台，将机会给了紫蝶。
她比我想象的心性要好强许多，和那书生走得近也不是为了风花雪月。
而是为了书生手里的词。
紫蝶凭借一首《明月几时有》，名声大噪。
我从未听过这首词，却也不得不佩服写词之人。
也感叹紫蝶确实有些气运在身。
我寻来那书生，看到人时难免失望。
这样的好词，真的这么一个疯疯癫癫说话颠三倒四的人写的吗？
「美女，啊不对，姑娘，我也可以给你写词，只需要一百两银子。」
我忍下了赶他出去的冲动，花了银子买了一首。
紫蝶得知这个事儿之后，来寻了我。
「你可真卑鄙。」
我一点都不生气，只是问她：「此话怎讲？」
「世子你要和我抢，一个词人你还要和我抢，你果然就是个贱坯子！」
我被气笑：「你若觉得世子钟情于你，你抢回来就是。你若能让世子只钟爱你，我便答应你不再唱这个书生写的词。」
紫蝶不放心我，拉着我写了字据。
我写了，因为她还是单纯，竟然还相信字据这东西。
都没用的。
我想让紫蝶知道，在青楼里，没有真情，没有诚信，只有皮肉生意。
她只有伤透了心，才能认清楚风月场是个比十八层地狱还要恐怖的地方。
7
世子夜夜都来听我唱曲的事儿传遍了金陵。
众人包括老鸨都觉得我迟早会被世子赎身，连带着这些日子里都对我无所不用其极的巴结。
我不想听老鸨说话，借着世子马上就要来了的借口，将她赶了出去。
又要梳妆，又要带着晃荡着自己这身皮肉去卖笑。
唱曲儿也好，琴棋书画也好，不过是给这些臭男人的乐子披了一层皮。
最后都会变成裤裆子里的那点事。
恶心。
我和世子拉扯得已经够久，再不能成为我的入幕之宾，他恐怕要急。
可现在还不行，我只能继续吊着他。
我装作吃醋的样子：「世子原还欢喜紫蝶呢，我可不信你。」
「紫蝶如白水，一眼到底；而你若酒，看似清澈，却醉人。」
我捂嘴笑出声，捶了他一下：「那世子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愿意...」
我在他耳边说了我想要的东西。
我原本还怕这看似温润的世子不愿意，没想到他却说：「有意思。」
这个时候紫蝶故意闯了进来。
美人莽撞样子哪怕演得不够逼真，也让人不忍拆穿。
我看向世子，世子也看向我，笑得暧昧。
紫蝶新学了一首词，很是动听。
不得不承认，假以时日，她会超越我。
也是从这夜开始，世子只听紫蝶唱曲儿。
原本我是金陵第一歌姬，如今却要和紫蝶齐名。
我很高兴。
8
猛药的后遗症越来越严重。
一开始是掉头发，现在夜里整宿整宿的骨头疼。
我被这痛楚折磨得无法安睡，只能咬着帕子试图缓解一下。
我可以忍。
因为这痛根本比不上刚到青楼里的遭得罪。
我仍记得我十岁那年，被辗转卖到了万花楼。
当时我瘦得没了人样子只能干杂活。
可楼里的人都阴毒，大冬天我也只能用冷水给她们洗衣服，一件一件，那么多，手都搓烂了还得继续洗。
伤口没好过，又被冻得裂开抽疼抽疼，循环往复。
还要受丫鬟们的欺负，我没有一顿吃饱过，还要挨针刺。
那么长的绣花针，刺进我的皮肉里，又被拔出来。
我一开始还会喊叫，后来就麻木了。
这一切，还是从我愿意伺候老龟公的时候才好一点。
我的手才没有被洗废掉，才能吃了饱饭，才能熬过十岁那年的冬天。
老龟公是个没用的，立不起来。
越是如此，他就折腾我折腾得越厉害。
我记得有一回，他始终不行，就大半夜把我手脚绑住，去外头捉了只凶相的黑猫来。
那黑猫不是干别的，被老龟公放进了我的裤子里。
老龟公死死勒紧了我的裤腰带，黑猫就被吓疯了。
猫爪原来比绣花针还疼。
当时我差点死了，整个人差点都废了，是嘶喊的动静惹来了老鸨，才得以活命。
可后来...
我没有再深想，这些回忆已经足够让我忽略身上的痛楚。
还剩下一个多月的日子。
乐呵些过吧。
9
万花楼两位歌姬，互相别苗头。
楼里的姑娘们乐得看我和我紫蝶的热闹。
何况其中还夹着个世子。
马上就要七夕，众人都很期待世子那天到底会听谁唱曲儿。
紫蝶则像是碰到了什么大喜事，特地跑来找我炫耀。
「世子要替我赎身，你知道吗？姐妹们之前可都以为是你呢。」
我继续涂着丹蔻，并未看她：「你的卖身契呢？」
「世子说要拿这当我的生辰礼。」紫蝶看我的眼神都带了怜悯：「你我到底不同，你过得日子我不用再过。」
「而且我自打开了脸，只伺候了世子爷一人，不像你，千人骑万人睡。」
紫蝶很会气人，可这话却气不到我。
我点点头：「你说的对，你和我不同。」
紫蝶拳头打在棉花上，没看到我歇斯底里，她一口气发泄不出来，就砸我的妆奁。
结果看到我首饰盒子里只剩下些不值钱的，她立马就笑了。
「你好歹名声在这里，怎么连个像样的首饰都没了。」
我瞪了她一眼，赶紧起身将妆奁收拾好：「出去！」
紫蝶如一只骄傲的孔雀，开着屏走了。
结果七夕那日，世子没有来万花楼听曲儿，而是特意带了我出去看花灯。
我第二日听说，昨天夜里紫蝶将自己屋子东西砸了太半。
还和一个嘲笑她的姑娘打了起来。
我觉得时候正好，去了紫蝶房里。
这是我第一回到她屋子里来，我故意提了裙摆哎呀了一声：「杂碎还没清理干净，多晦气。」
紫蝶蹭得一下就冲了过来冲我喊：「你个脏烂玩意儿，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勾引世子！」
「我可以离开世子啊。」
「但是...」
我两句话就让紫蝶立马愣在了原地。
「你敢和我公开赛唱吗？输得人要永远离开金陵，并要喝下毁了嗓子的药，不能再开嗓唱歌。」
我鄙夷地看着她愣神的脸色：「放心，那药不会让人变成哑巴，只是不再动听罢了。」
紫蝶披头散发，半晌之后才咬牙切齿的开了口：「比就比！」
10
我笑了，一切都按着我的预期发展。
昨天我拿到了紫蝶的卖身契，只差最后一遭。
就差这一遭了。
我的笑，让紫蝶怒火中烧。
她问我：「你莫不是藏了什么阴招等我上套吧。」
「你放心，我没你那么腌臢。让老鸨散出去散消息，直接定你生辰那天开擂台，到时以众人投票为准。输得人当场就要离开，今生今世不得再踏入金陵。」
她又问：「为什么？」
我一颗心发酸得厉害，像被抽干了血，马上就要枯萎腐烂。
我不能说实话。
我不能告诉她我是她的亲姐姐。
我不能告诉她我一番筹谋，只想让她脱离贱籍。
我不能告诉她，我快死了。
我已经不能再护着她了。
我只能作出恶毒的样子：「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你，金陵最出名的歌姬，我一个人就够了。」
「你，不过是个只配做丫鬟的货色。」
紫蝶吐了一口口水到我身上，这坏习惯和她小时候一样，我装作被恶心到，拿了帕子去擦。
「贱人，你等着吧，我一定不会输！」紫蝶说完啪得一声关上了房门。
这消息没几日就传遍金陵，老鸨趁机赚了个盆满钵满，比她三年赚得都多。
赛唱定在了七月十七，紫蝶的生辰。
我算了算，够了，那会儿我还死不了。
11
实际上，七夕那日，世子本就没打算听曲儿。
因为我和他早就约定好了，要戏弄紫蝶。
世子是图个趣儿，看着我用尽方法讨他欢心，他高兴自然愿意配合。
赛唱和卖身契也是约定的一环。
当时世子还问我为什么要她的卖身契。
我厌恶之色毫不掩饰：「紫蝶原就是我的丫鬟，却和我分庭抗礼，还要和我争世子宠爱，我忍不了。」
「我就想看她被抛弃，又不能再唱曲儿了的模样。」
「我只想世子爷，是我一个人的。」
我歪到世子怀里又躲了他的亲吻：「等到赛唱那天，好吗？」
世子也贱，就吃这套。
连老鸨都是知情人，只不过碍于世子的面儿没露过口风。
毕竟那一笔赎金，已经远超了紫蝶的身价。
老鸨乐得跟着贵人一起看戏。
我又赶紧去找了那个疯癫的书生，教人把他手打骨折了，还抢了他的银钱。
「除了我，你的词不能再卖给别人，否则下回我就让人打断你的腿。」
我没想到书生胆子这么小，被吓懵当场就疯了。
紫蝶得知此事，猜到是我干的，跑来找我算账。
「你立了字据你还反悔？」
我看着她双眼都气得发红，弹了弹指甲上莫须有的灰：「婊子的话你也敢信？而且想打杀的人不只我一个。」
「那还能有谁？」
「楼里的姑娘，都是。」
「贱人！」
「听腻了，换个新鲜的词儿吧。」
紫蝶忽就笑了，欺身上前在我耳边道：「我听说你以前花银子养个书生，结果那书生被贵人看上就抛弃了你，还想找人杀你。所以你如今才一看到书生就来气吗？」
旧年伤疤被揭开，依旧血淋淋。
我承认我也曾天真过，我推开紫蝶没言语。
「你既自认婊子，我却和你不同，我不会步你老路。我看上的人，定然不会如此对我。」
我看着紫蝶充满倔强和生机的脸，想着我当然不会让我的妹妹步我后尘。
我这个当姐姐的，会帮你把日后的路，铺好。
「你等着吧，我一定不会输给你。」
我沉默，这场赛唱，一开始紫蝶就不会赢。
否则世子看什么戏？
12
很快就到了七月十七这天。
几乎金陵所有付得起入场费的人都来了。
我有些惊讶，在万花楼里呆了十五年，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楼里这么拥挤。
紫蝶选择先唱，我就站在二楼看着她。
我想着，这该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了。
这么多人簇拥着我的妹妹站在高台，她穿着华服的样子，是人群里最美丽的那个。
可真好看啊。
这样的隆重的场景，这样的美妙的歌喉，都属于我的妹妹。
我希望我死后也不要忘记。
该轮到我了，我唱了在书生手里买的那首迟迟未唱的词。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我反复吟唱着最后两句，如同在唱我自己。
就让这一曲成为绝唱吧。
我以一投之差，赢了
世子来到我面前，抚摸着我的脸：「念曦，你赢得漂亮。」
我莫名。
世子双眼生了情意：「我没让人动手脚。」
他以为是好听的话，我却觉得后怕，如果我输了，紫蝶要怎么办？
男子果真都是杂碎，信不得。
我还在心有余悸之时，紫蝶已经被剥去了华服，被换了身儿粗布麻衣被扔到了大堂里。
我勾着世子的腰带，准备去完成最后一场戏。
13
紫蝶不愧是我的妹妹，腰板儿挺得很直，一副骄傲模样。
她看向世子：「爷，带我回府吧，你答应过我在我生辰这天替我赎身的。」
我扬了扬手中的卖身契：「世子当然不会食言。」
紫蝶瞬间懂了，脸唰地一下变得苍白，她跟疯了一样的要跑来撕扯我，被龟公摁了下来。
我蹲下身，让丫鬟拿了我事先准备好的药，捏开了紫蝶的嘴，给她灌了下去。
紫蝶挣扎，五指指甲都在地上被抠翻。
我心疼。
我只能忍着将这场戏做完。
只要过了一天，妹妹你就会发现，你的嗓子完好无损。
我是你的姐姐，我怎么忍心真的伤了你。
那样好的歌喉，该唱更好的歌给更好的人听。
我看着药被紫蝶完整吞了下去，而她再开口声音变得粗粝，直到无声。
「成王败寇，你认了吧。」
「想和我争，你还不配。」
「金陵，从来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滚吧。」
我轻飘飘几句话，世子的毫无反应，让紫蝶认了命。
她没哭，只是爬起来，拿了卖身契就要走。
我开口唤住她：「等等，既然你已经不是楼中人，这个包袱你也不能带走。」
我浅笑着拿走了她手里的锦缎包袱。
给了她我早就准备好的缝着补丁的包袱。
「现在，你可以滚了。」
我庆幸紫蝶没意气用事扔了，毕竟那是我给她的生辰礼。
我一直目送她出了万花楼，又派人着她上了船。
我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可以安心去死了。
14
这夜，世子得到了我。
第二日，他就回了京城。
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发现自己得了脏病，这也是我始终不愿意和他的原因。
我怕传染给紫蝶。
至于世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活该。
我心里放松下来，很开心。
终于清净了，终于不用再演戏了，终于不用在做那档子事儿了。
可老鸨不开心，她觉得我被世子抛弃了。
我却直接当着她的面儿，将我的假发包取了下来，她看着我斑驳的头顶怔愣住了。
我的头发早就掉得差不多，这些日子睡觉我都不敢拆，生怕被人发现。
老鸨破口大骂，教人把我打了一顿扔进了柴房。
我却睡得安心，身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柴房好啊，柴房是我找回妹妹的地方。
我想起十七岁那年，就是在这间柴房里，我来选丫鬟。
紫蝶，啊，不对，我的妹妹唤做沈曦。
我一眼就将她认出，她的锁骨处有一枚月牙状的胎记。
曦儿一抬头，一开口，我就确定她就是我的妹妹。
这样好听的嗓子，当然是沈家人。
15
我比妹妹大七岁。
在一次天灾里，爹娘都死了，我就带着三岁的妹妹相依为命。
可惜世道太难了。
我和妹妹两个女娃娃，就仿佛是两块自己会走路的银子。
被人牙子骗走也就不稀奇。
我被辗转卖到了万花楼。
没想到在我妹妹十岁这年，她也被卖到了这里。
老天垂怜吧，我想。
这么看老天爷对我还是不错，最起码妹妹还活着。
当时我因为情伤没了活下去的动力，曦儿的出现就仿佛一束光。
我卖力的唱曲，卖力的接客，终于爬到了金陵第一歌姬的位置。
我要护着曦儿。
可曦儿长得太好了，总有人盯着她看。
我害怕，害怕有人打她主意。
我不敢给曦儿穿好看的衣服，我将她刘海剪得厚厚的。
我不让她吃得太多，怕长得太快被人惦记；我也不敢让她睡在丫鬟房里，我怕其他人欺负她。
可我还是太无能了。
没能保护好她，让她受了那么多委屈。
青楼这样的地方，吃人吃得连渣都不剩。
这里的女子，也总是没有好下场。
还好曦儿已经彻底离开了这里。
16
我身上越来越冷，我拢紧了衣服。
脑子里是流浪时候，妹妹看我冷，就将自己的小短衫往我身上披的样子。
她真傻，那么小的衣裳，不管用的。
还有为了吃食，三岁的妹妹就敢和狗抢食。
我本想骂她，她却将东西往我手里塞：「姐姐，你吃，我不饿。」
我想着妹妹那样子，笑出了声。
我的妹妹是世间上最好的妹妹。
17
我死了。
我的尸体被扔到了乱葬岗。
18 （妹妹视角）
我被念曦派来的人，盯着上了船。
我没想到她这么不放心，竟然直到我离开了金陵地界，那人才回去。
我心里发了恨，时不时摸摸心口的那张卖身契，这是耻辱。
总有一天，我会让念曦跪在我面前，毁了她那张总是瞧不上自己的脸。
船在宛州停下，我下了船准备去找点吃的。
可包袱轻飘飘的，我不觉得她会给我留银子，就没打开。
我发现我又能说话了，声音和以前一样。
我想着肯定是念曦被庸医骗了，心里只有庆幸。
过了两天我藏的几个铜板用完，饿得受不了，我才很嫌恶的解开了那包袱。
结果里头是整整一包袱的银票。
小额，大额的。
都有。
明显就是方便我用才这么放的。
我的手开始发抖，我继续翻着包袱，从里头看到一支珠钗。
那我曾经很想要，但是她没给我的。
还有一封信。
我撕开信，结果上面每一字，都如一把利刃。
一遍一遍戳过了我的心口。
19
紫蝶，这两个字不是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唤做沈曦。
因为你出生在朝阳之时，爹爹和娘亲就希望你能和晨间的日光一般，永远充满朝气，永远充满希望。
而我，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姐姐。
你还记得姐姐吗？
记不得也好，在楼里总归是我对不住你。
我用的法子不好，不但没能护住你，还让你恨了我。
你不要恨姐姐了好不好。
也是姐姐太蠢，后来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送你走，让你伤了心。
可你也看清了吧，那样的地方，是女子的炼狱。
你已经逃出去就不要再回来。
曦儿，你要忘记在金陵的一切。
这样你才能更好的去过以后的日子。
包袱里是我这么多年所有的积蓄，都是各大银庄通兑的银票。
大额的你放好，小额的可以先用着。
那只珠钗你以前很喜欢，我就没戴过，本来就是留给你的。
这个包袱在你生辰那天给你，算是生辰礼。
你要记得找个你喜欢的地方，买处院子，再养狗陪你。
你不是最喜欢小时候院子里那只大黄狗么。
你以后可以去过你想过的任何日子了。
毁嗓子的药是假的，你唱的曲儿也比姐姐好，和娘亲的一样好听。
这样的歌喉，不该供人玩乐。
要去唱你欢喜的曲，要唱给你欢喜的人听。
曦儿，好好活。
20
我的手颤抖得已经拿不稳这薄薄的一张纸。
我的眼泪滴落在字上，晕了墨。
我的喉咙发堵发痒，心口几欲碎裂。
一口血吐出，这张纸就破了。
我慌了，怎么可以破。
我能看懂上面的字，还是姐姐教我的。
我拼不起来了怎么办，我越碰这张纸，撕扯的就更坏。
我要怎么办。
我是沈曦。
姐姐是念曦...
我的姐姐念曦...
不是啊，我的姐姐不叫念曦。
我抱着脑袋，要怎么办...
我根本想不起来姐姐的名字。
21
我哭得声音，引来了许多人驻足。
可是我不在意，无边的悔意要把我淹没。
我想起我每次对姐姐说的话，做的事，我不是人，我干了什么。
我失魂落魄的抱着包袱，我要回金陵。
我要去找姐姐。
哪怕她不见我，我也要去找她。
我要问问她，这么多年为什么这么懦弱不敢认我。
还要问她，为什么都取了念曦这个名字，都不肯给我一次机会亲口喊她一声姐姐。
我还要问她，疼不疼，为什么不打我。
姐姐教训不听话妹妹，天经地义。
可为什么，不教训我呢？
我会乖的。
22
在回金陵的路上，仇恨被悔意替代，我才想起许多被我遗忘了很久的事。
大雪天，我鞋子丢了，姐姐脱了自己的衣裳给我裹了脚，就那么背着我在雪地里走了很久。
我去抢吃的，要挨打，姐姐把我圈在怀里，那些拳头脚印都是姐姐替我受了。
姐姐会温柔的给我擦脸，教导我女娃娃不能用口水吐人，不文静。
姐姐晚上会哄着我睡觉，给我捡干草一点点编鞋子。
十岁以后，也是姐姐教我读书写字。
姐姐也从未打骂我，只是不许我去楼前，少露脸。
吃穿用不是最好的，可也从不是破烂，只是朴素。
是我被嫉妒蒙了心肠，是我坚信了其他人的挑拨。
是我卑劣。
一切都明白了。
我摸着心口的卖身契和那支珠钗。
再等等，还来得及，马上就要到金陵了。
可我刚下船就听见人议论。
金陵第一歌姬念曦，死了。
尸体都没人收，被扔在了乱葬岗。
美人成枯骨。
23
我疯了一样的冲去了乱葬岗，好多尸体。
我不嫌弃，我也不害怕，我要找到我姐姐。
我要带姐姐回家。
我翻找了一天，我身上已经都是血和虫子，臭气熏天。
我要快一点，我的姐姐不能在这种地方呆。
在角落里，我看到一具和姐姐有点像的尸体。
可我不敢信，姐姐那和缎子一样的头发呢？
为什么没有了？
我抱着姐姐，完全没有了体温的身子。
我姐姐这么温柔的人，怎么可以死。
我再抑制不住，抱着她哭了很久很久很久。
「姐姐，曦儿笨，曦儿想不起你的名字了。」
「你醒一醒，凶凶我，告诉我你的名字。」
「姐姐。」
「姐姐。」
我唤再多声都没用了。
来不及了。
我的姐姐死了。
24
万花楼在赛唱后的第七日，被一场大火吞噬。
我当时站在火光之外，看着烈火在黑夜里燃烧。
光亮将一切都燃成了灰烬。
这样吃人的魔窟，早就该毁了。
里面的人，也死不足惜。
我还是觉得不够，冒着火去抢了万花楼的牌匾。
这块匾，我要单独烧给姐姐。
告诉她，禁锢她的炼狱已经没有了。
她自由了。
25
路上的人对我指指点点，觉得我晦气。
还有人觉得我肯定是个傻子，明明背不动棺材，却要硬背。
可我不觉得累，我也不觉得这个棺材重。
这是我盯着木匠给姐姐打的，上面刻满了姐姐喜欢的东西。
我要背着我的姐姐回家。
我们的家在栀子湖畔，那里有许多的山，许多的湖。
还有着姐姐这辈子最美好的记忆。
我走了许多天，肩膀都被磨出了血。
我却很高兴，我摸着棺材问：「姐姐，你如果不高兴，你就这样教训我。」
刚好有一对姐妹经过我身边，她们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害怕，而是好奇。
我朝着她们招了招手，姐妹俩就跑了过来。
小女娃问我：「这里面的人是你的姐姐吗？」
「是啊。」
大女娃又问：「为什么要放在木匣子里啊，会闷的。」
小女娃晃了晃大女娃的手：「姐姐，我要是把你放匣子里，你会生气吗？」
「不生气，但闷到我了，我就不给你糖吃。」
我笑着，脸上却凉。
大女娃伸手给我擦眼泪：「不要哭了，姐姐都疼妹妹，你不要再闷着她就好了呀。」
我点了点头，不打算再找了。
姐姐会喜欢这里的。
26
我在这处用姐姐给我的钱买了一座山。
我将姐姐埋在山顶最高处，让她可以看到整个栀子湖。
我又花了许多年的时间，铺了山路，种了一整山的梨花。
每逢花季，梨花缤纷。
我就坐在姐姐的墓碑之前，和她饮酒，给她唱曲。
一片片梨花拂过我的发丝，就好像是我的姐姐在给我梳发。
和她的名字，沈梨一样。
柔软又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