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殓
这间不大的屋子里挤满了人,他们神色哀伤苍白,个个低着头,或叹息,或哭泣当简易生和老人走进来时,大家都安静了下来。简易生看着地上用白布盖着的尸体,脸上的表情庄严而又平静。他要开始工作了,为往生者沐浴更衣,让他们人生的最后一程重换生机,给她永恒的美丽。没错,他的职业就是入殓师,他们称死者为往生者。入殓的过程,平静,细致而温柔,最重要的是要充满爱,目睹每一次的生死离别。舒缓,完美。在这个行业有着不成文的规定:不递名片,不主动握手,不参加婚寿宴,不对客人说再见。入殓师这个行业受人尊重、敬仰,但同时又让人望而生畏。因为职业的特殊性,现在极少有人愿意干这个。整个西塘镇,也只有简易生和他师父还坚持着自己行业,就像老头说的:我不做,还有谁愿意做呢?
为往生者沐浴更衣,让他们重换光彩,这个过程一般由两个人完成,为的是避免尴尬。这一风俗,已经在西塘镇延续了千百年。据说日本的丧葬礼仪便是从这里所学,那是在明清时期,倭寇盛行。倭寇不但将大量财物带回了倭国,也将这一风俗学了回去,形成了他们独特的丧葬文化。
简易生朝旁边的老人点了点头,老人也向他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他俩统一穿着黑色的长袍,带着一次性手套,显得庄严而又肃穆。简易生提着工具箱走到往生者跟前,将工具箱放在旁边,默默地鞠了三个躬,然后缓缓跪下。整具尸体盖在白布下,简易生缓缓地将白布褪到了脖子,露出了脑袋。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惨白的脸,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据说是因为癌症去世。一些尸体会在死后一段时间由于肌肉的收缩失去弹性,而张开双眼和嘴。这种情况,单眼皮和下巴较短的人会比较多。而这具女尸就是这样的,她嘴微微张着,眼睛微微睁着。简易生要来一盆温水,将一次性毛巾打湿后,敷在尸体额脸上,边敷边按摩,不一会儿,女尸额眼睛和嘴便闭上了。简易生又用镊子夹下两块无菌棉,分别放在死者的两个鼻孔里,让塌着的鼻子又重新挺了起来。
接着,简易生对着尸体说道:“下面我们开始沐浴更衣”。
这是一场没有回应的交流,以表达对往生者的尊重。
所谓沐浴更衣,沐,即是洗头;浴,即为洗澡。
说完,简易生将往生者的衣服隔着白布褪去,整个过程都在白布下进行,全程不露点,这是规定,只将四肢和头部留在外边。接下来,简易生将专用毛巾伸到白布下,为往生者擦拭身体,最后擦拭双手和双脚,整个过程小心翼翼,不容得一丝马虎。浴,这个过程完成后。既开始沐。当然,洗头也仅是用毛巾简单擦拭而已。死者不能轻易碰水,一旦碰水,就会加快腐烂。简易生双手合十,朝死者鞠了一个躬,将原本系好的头发解开,死者是死于癌症,所以头稀少,而且易掉。整个过程他极其小心,但还是不小心抓掉一撮头发。看着手里的头发,简易生有点面红耳赤。然而,他并没有因此失态,转身从箱子里拿出一瓶像胶水一样的东西,将头发粘回了头皮,看起来就像原本一样,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清理头发完毕后,他拿出梳子,为死者梳了一个死人传统的发型。
然后往生者的女儿送来寿衣,她的双眼已经红肿,她小心翼翼地将寿衣递给简易生,又缓缓退回原地,跪下。整个屋子安静,庄严。简易生打开叠着的寿衣,将它套在自己的身上,以便将衣服完全打开。寿衣都是后开口的,由前面穿进,后面系扣。将衣服打开之后,他又将衣服褪下,将衣服拿到白布之下,为往生者穿衣,整个过程都在白布下进行。几分钟过后,穿衣完毕。
“接下来,我们给往生者拂面。”
所说的拂面,即使化妆。简易生的工具箱里一般是各种化妆品,当然还有镊子、剃刀、梳子、发胶、消毒液,钳子、酒精等等。一般尸体分很多种类,大致可以分为正常死亡和非正常死亡。正常死亡好画一些,这一类以年纪大的人为主,但是也有少数英年早逝的男男女女。而这位女士就属于正常死亡,病死。这也最大程度保留了往生者逝世前的原样,然后化妆就采用一般方法着重对尸体面部进行化妆,使其着色均匀、自然。先打粉底、再画眉毛,最后抹腮红、涂口红。整个过程简单而又平静。如果遇到非正常死亡,那就难办了。简易生自打做这行以来,只遇到过三例,车祸两个,淹死一个。这种情况下,完整的很少,车祸的大多数可以说是一堆“肉”,确切地说,应该是“肉泥”。比如腿骨被拧成麻花状,肘臂可以旋转360度,或者没了半个头,鼻子眼睛等器官不见了的……而淹死的则会很臭,且浮肿,皮肤褶皱,清理复原工作最困难,一般二十分钟就要出去透口气……
约莫半小时后,往生者的拂面工作已经全部完成。简易生将白布全部褪去,一具美丽的遗体呈现在人们面前,她端端地躺在地上,穿着黑色的寿衣,面容安详,头发整齐,除了脸色苍白,看不出来这是一具尸体。死者的女儿看见这一幕,不由地啜泣起来。简易生深吸了一口气,忽略了这哭声。他将往生者的一只手拿起,握着手指轻轻往后掰,然后放在胸口。又将另一只手拿起,同样地为她活动指节。最后,他将死者的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重新盖上白布,整个入殓过程全部完成。简易生站起,向死者三鞠躬,然后退出房间。老人也跟着退了出来,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说话。
“爹,我今天表现得还满意吧?”简易生冲着老人微微一笑。
“哼,我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爹,要叫我师傅。”老人把脸一扭,显得有点生气。
“虽然我不是你亲生的,但是你把我养这么大,我早就把你当成我亲爹了,养育之恩大于天,叫你一声爹又何妨。”
“你还犟嘴,从今以后,你要是还叫我爹,你就走吧。”老头把头一甩,不再看简易生,而是望着远处的大海发呆。
“好的,爹……师父。”
简易生又开始陷入沉思,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十七年前,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海风已经刮了三天三夜,即使是白天,整个西塘镇也黯淡无光,像是一个鬼城一般,统一的的石头房子,被带着盐的海风侵蚀得残破不堪。就在这个镇上,有一个孩子,光着脚,穿着单薄衣服,在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慢慢的,他失去了知觉。整个小镇死寂死寂的,没有一个人,这也难怪,这么冷的天,没事谁会在外溜达。当然,更没有人发现在小镇的某个角落还有一个即将逝去的小生命。冷,这是简易生自打记事儿以来的第一个感觉,他最早的记忆也就停留在他光着脚在西塘的小镇上无助地走。据后来师父说,那时他大概只有三四岁。
当他再次醒来时,映在他眼前的是一张沧桑的男人的脸,也就是他的师父,简志良。渐渐长大后,师父告诉他,其实发现他时,他已经僵硬了,便把他当尸体收了回去。当把尸体在屋里放了一段时间后,他竟然奇迹般地咳嗽了一声。老简喜出望外,一查看,这孩子果然面色红润,有了呼吸。大概是屋里暖和的原因,竟使他缓了过来。于是老简赶紧熬了红糖姜汤给他灌下去,又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到了后半夜,简易生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老简终于松了口气,因为他知道,这孩子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小命。后来老简总是调侃简易生道:都是那声咳嗽救了你的命啊,我当时都打算把你埋了,哈哈哈……这也是为何他要叫简易生,取自简单易生养之意。
“两位师父?”
当简易生还在发呆之即,被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拉了回来。他抬起头一看,是这家的男主人。简易生微微一笑,朝他轻微地点点头。
“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还请两位师父收下。”
说完,男人从包里掏出一个白色的纸包递给了简志良。这便是入殓者收费的方式:完成一切后,退出房间,主人家会用白纸将钱包着,在屋外递给入殓者,然后送入殓者离开,决不能留下来吃丧宴。这钱多钱少也全看主人家的心意,并没有规定要收多少,遇见富的,可能收到的多点,遇见家里拮据的,也就当做了好事。老简一直给简易生灌输一个思想:与人行善,于己为福。所以他也并不在乎能赚多少钱。
“走,回家,今晚陪师父我喝上两杯,如何?”老简一脸微笑看这简易生。
“医生说你肝不好,你少喝点酒。”简易生看着师父日渐衰老的身体,一脸无奈地说。
“那又如何,人生在世,及时行乐,我简志良已经浪荡了一辈子了,好不潇洒,哈哈哈……”
“好好好,我只陪你喝一杯啊。”
看着师父这孩子般的性格,简易生有点哭笑不得,只得默默地跟着师父,往家走去。
夕阳西下,余晖待尽。空中盘旋着一只海鸥,跟着一老一少,向山坡上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