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意见杨桃发了话,当下自然不敢隐瞒,只是蹲身回道:“方才昆仑宫传出了孕事,说是皇后殿下有了月余的身孕了。”
杨桃冷眼看着宫女们摆饭,心底涌起的怒意在一瞬间又平复下来,只见她神色淡淡说了一句:“我晓得了。”
沉星见势便识趣退下了,彼时只有云意跟沉香二人在一侧侍奉着杨桃用晚膳,杨桃这一顿饭用的颇不是滋味,不过草草用了几口,就让撤下去了,云意与沉香俱都心知为的什么,也不敢深劝,想着夜里冲些牛乳,既能饱腹,也助人安眠。
入夜时分,因中宫有孕,大封六宫的旨意又一次传往关雎宫:惠充媛刘氏晋为惠妃,因皇后有孕不能理事,便由她掌协理六宫之权;平贵嫔卫氏晋为平昭容;晏贵嫔百里氏晋为晏昭媛;杨婕妤晋为贵嫔;嘉,敏二位婉仪晋为容华;华嫔杨氏,王嫔,陆嫔都晋了婉仪;琢贵人晋为琢嫔;至于袁宝林与谦宝林二人,倒也因此晋为美人。
听罢旨意后,这回杨桃面上非但不曾显出什么不悦,反而是笑着让人将宣旨中官领下去吃一盏茶,略歇一歇,又让赏了几颗金瓜子。月娘将她此番作为看在眼里,一时也放心不少。
那中官也不曾客气,吃了半盏茶才慢慢去了,可见等在后头听旨的已没有多少人了,也足见即便杨桃此番复位贵嫔,宫中上下都已很不将她放在眼里。
沉香亲自将那传旨中官送出去后,杨桃本要回栖凤去了,不想沉香此时又打了帘进来回道:“娘娘,方才奴婢瞧见华婉仪在宫道拐角处,看着犹犹豫豫的,也不知口里在嘀咕什么。”
杨桃也觉着疑惑,待要开口,另有一个二等宫女进来回话:“回禀娘娘,华婉仪在外头求见,说是来贺您大喜。”
杨桃听了这话,犹疑了一会儿才道:“请进来吧。”
那华婉仪一言不发地跟在引路的宫女后边,甫一到了杨桃跟前,便跪倒在地:“阿姐……!”喊罢此句,只见她顷刻间忍不住落下泪来,极力压抑着声里的哽咽,“被您说中了,我……”
杨桃这会儿倒不纠正她的称呼了,只是静静等着她的下话。
华婉仪低声啜嚅许久,最终惨白着一张脸说道:“我终也成了弃妇,就像你先前……说的那样。”她不敢去瞧杨桃的神色,咬了咬嘴唇,又接着说道,“如今我落得这样一个处境……全怪那位王婉仪,得宠还罢了,却偏偏也在不周!”
杨桃见她一面说着,一面不安地绞着帕子,缓步走到她跟前,拿了一张帕子给她细细擦泪,难得语重心长对她说道:“宫里向来是得宠易,固宠难。杨柳,你还年轻,又未曾生养,样貌在宫里头又是数一数二的,断没有眼下就成弃妇的道理。”
说到此处,只见她叹了一声:“陛下是男子,难免喜欢新鲜,我记着你进宫之前,另有一位与琢嫔等人一起入宫的陈才人,很是讨他喜欢,你入宫后,她倒受冷落了,这回大封陛下也册她为陈贵人。可见……并非是因你不讨喜,来来去去,也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你宽心罢。”
华婉仪听杨桃竟肯费口舌如此安抚,渐渐的也就不再掉眼泪,良久才道:“阿姐,我争宠,不过是想过的更好些,只是不想再像杨府里一般受人冷落,遭人轻贱。他们都欺负我是姨娘生的,凭有什么好的,你挑完了便紧着其他房的姐妹们挑,最后才有我的,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一个庶女,除了忍,也只有忍了——可是阿姐,陛下宠我,不是因着我样貌,性子,或是年轻,他压根不欢喜我!”
听见这话,杨桃一愣,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便见华婉仪狠狠攥着拳头,接着说道:“我恨死他了,比那时候在府里恨你还要恨。可是——我想让自己过得好些,嫁进宫里即便是作妾,也比府里那些姐妹们风光。我的孩子,不论如何也是高贵的皇子帝姬,不必背着庶出的名,一辈子被人戳着脊梁骨。”
杨桃从前看着杨柳受欺负,心里倒是十分畅快,但若看她四处逢迎,邀买人心,心里便很不舒坦。如今再听这些,却不由生出一丝恻隐之心来,许是近日以来自己过得十分艰难,便有些悲天悯人,她看着杨柳说道:“从前我因着嫡庶之分,才与你惹出这么些年的恩恩怨怨,如今咱们都为人妾了,再没什么嫡庶可争了。我知道你恨我,入宫也不过是为了气我,与我作对。只是……你为什么恨他呢?”
华婉仪红着眼眶,一下对上她的眼:“阿姐原谅我了么?”她顿了顿,头一回带着撒娇的口吻,“你若不原谅我,我就不说。”
“我也不知该如何对你,若不是白姨娘,我娘不会那么早走,与其说是恨你,不如说是恨她——入宫这步棋,你是走对了,你不单是爹的骨肉,更是弘农杨家的人,即便我再怎么厌恶你,为了保全杨家,我也只能忍气吞声。”
华婉仪听了,微微一叹:“我又何尝不恨姨娘呢,她作践了旁人,何尝不也作践了我。”
杨桃一时也沉默下来,她年幼丧母缺爱,杨柳虽有姨娘,竟也是不中用的,二人说到底,竟也有些同病相怜了。
杨桃感伤之间,却突闻华婉仪说了一句:“姐姐,父亲她此番在魏王麾下打仗,虽负了伤,抬回金陵时尚有生机。若……若不是药……”
杨桃见她支支吾吾,觉察出一丝不对劲,猛地抬眼看她,“什么药?
“爹爹的药里被加了一味延胡索……”说到此处,她忍不住伏案泣道,“阿姐,父亲历经多少险恶之仗都平安撑过来了,何况这一回陛下恩准他在府里修养,我见那些太医日日过来照拂,可父亲的身子却每况愈下,于是便问煎药的丫头们要了些药渣,偷偷派人往济世堂的钱老先生处验过……不想那延胡索……竟是活血的药物!爹爹本就因在沙场战伤而失血过多,日日服用这药,又如何能好呢!”
“活血?原来,什么为国捐躯……都是假的!”杨桃突然大笑起来,殿里几个宫女一见她如此,俱都被吓着了,只见她突然狠狠盯住了杨柳,“我且问你,你既早知道这件事,为什么如今才告诉我?”
杨柳道:“他是陛下,我就是知道了又如何,告诉你又能如何,有谁敢指责当今圣上的不是呢?从小我就知道,但凡能让你不开心的事就是对的,我为了入宫,与陛下交易。可今日,我不想再瞒着你,索性将此事如实告知你,谁料我又错了…… ”
杨桃不肯再听,只是即刻吩咐云意备辇,“去凌霄宫。”
云意待要劝她,只见杨桃狠狠剜了一眼过来,心知她在气头上,怎么劝也不管用了,只得即刻吩咐底下人去备辇。
华婉仪显然也是吓着了,当即跪下喊道,“阿姐!你冷静一些……你明知道他心里头只有江山社稷,是不会管咱们这些人的死活的,又何苦去自找苦吃?”
杨桃待要迈步出去,却让杨柳狠狠抱住了大腿,杨桃气血上涌,一时口不择言骂道:“你也不是东西!竟敢帮着他一块儿来瞒我!死的不止是我爹,也是你爹。杨柳,你到底有多糊涂?!来人,把华婉仪架走!”
殿外守着的几个黄门听令,即刻将她带出了关雎宫, 杨柳跌坐在地上一味的流泪,看着杨桃乘辇去了,一时六神无主,只是呆呆的看着杨桃的背影,只等看不见了,才失魂落魄的回了不周宫。
这厢杨桃一径乘辇去了凌霄宫,下辇后便直奔宫门口:“杨氏求见陛下。”
因杨桃被罚过禁足,凌霄宫外的侍卫有些拿不定该不该放人进去,心里本有些踌躇,但因知她乃素日敬仰的骠骑大将军之女,一时倒心软下来,便让一位中官进去通传了。
过了一会儿,只见皇帝身边的侍监总管李玉出来迎她:“娘娘,请随奴才进来。”
皇帝原以为她是想通了前事才过来服软的,先也不开口,只是静静等着杨桃说话。
不想杨桃行全礼数后,却开门见山问了一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皇帝一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爹他……”杨桃哽咽了一下,“我爹他哪儿对不住您,对不住您的陆周江山?您为什么要在他的药里加延胡索?”
皇帝面色微微一变,冷冷问道,“谁告诉你的?”
“看来你是认了,”杨桃冷笑一声,“不管是谁告诉妾的,您只需告诉妾,到底为——什——么?”杨桃恨得咬牙切齿,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的问出来。
“双宜,朕所做一切,不只是为大周,也为你。”皇帝看出杨桃的恼恨,忙上前扶住了她的肩。
“为了大周……?”杨桃看着他,竟然轻笑起来,一张脸却早因怒火涨得通红,“为了您的大周,您就要他死?为什么魏王不去死,其他将士不去死,为什么死的,非得是我爹!”
杨桃几近歇斯底里尖声冲他质问:“您亲手害死我爹,怎么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说为我好?妾是不是还得三跪九叩来谢您,还是……您想要妾这条命?”
皇帝听着她大吵大闹,也并不发火,只是一再劝她冷静:“双宜,你听朕说,杨家祖上助高祖平乱建国不错,杨奕却一再自恃其能,居功自傲,走到今日这一步,朕也是迫不得已。何况……”
杨桃听着皇帝冠冕堂皇的说辞,冷笑问道,“何况什么?”
“你总说想要个孩子,可朕不能用你的孩子去赌上大周,你爹若为国捐躯,就是大周功臣,你就是功臣之后。朕全了他的忠骨,全了他死后的尊荣,也能全你想要孩子的愿,这样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