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丽琦的自定行程里,还有一处沈中梁知道的她故意回避的地方。
金晓晓,32年前生于走马镇,父亲就职于九龙坡某工厂,故而满月后便随父母长居九龙坡,2000年,她父母因金钱问题分开,那后,她便和母亲一起搬到了他家附近。
这是沈中梁对那时的金晓晓家庭全部的了解。
那么,走马镇就应是顾丽琦心里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沈中梁笑眯眯地看着床头对面的墙上还挂着的那副表在画框里的图,那时,懵懂的那时,他获悉她转学的消息,萎靡了整整半学期,每逢难题都要解好久才能解开的烦躁,放到现在看来,不正是情窦初开的悸动吗?
晴了几天的九龙坡,恰好就在这天下起了小雨。
顾丽琦打来电话,有意借雨天推托今天的行程,沈中梁说:“今天这个天气的确不适合户外游,不过我今天替你安排了一趟室内游,你下来吧,我在车里。”
“还是改期吧,我不着急。”
沈中梁沉声说:“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去了我就告诉你。”
一语正中顾丽琦下怀,电话挂断十分钟不到,顾丽琦收好伞,在他旁边坐实。
顾丽琦从昨日起,便隐隐觉得好像落入沈梁的圈套,事事都被他牵着走,可她又无一丝可以拒绝的动力。
走马镇?!
顾丽琦一见这处她最最熟悉也最最无法忘怀的地方,当即僵了:“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沈中梁不慌不忙地取下安全带,准备下车:“这是你出生的地方,你远从纽约回来,最应该来看看。”
“我不想看,麻烦你送我回城。”顾丽琦坐着不动,死盯沈梁。
沈中梁照常下车,走了半圈到她面前,把车钥匙递给她:“我想看,要回你就自己开回去。”
“你?!”顾丽琦顿觉不对,“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出生的地方?”
“我说了,你去了我就告诉你。”
顾丽琦无法,只得跟着沈梁走。
雨已经停了,两人沿着车停之处前方一座青石拱桥跨过小溪,再见那道石拱门上写着“走马场”三个大字,顾丽琦不由僵得难以动弹。
沈中梁过来牵她,顾丽琦只像个人偶随着他拽。
进了这道石拱门,跃然眼前的就是依旧平静古朴、绵延800米、载满了千年故事的走马老镇。
积攒了无数雨水的青石苔阶,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黄桷树,红黄白相间的石头墙,充满旧时风情的木质房屋,黑瓦屋檐下悬挂的红灯笼,都见证了走马镇几百年的历史传承。
再往前走,一匹巨大的汗血宝马探出前半身出墙来的雕塑后墙,挑夫的脚印、马帮的蹄痕、肩挑背驮的岁月,都成为镌刻在镇墙上永留后世的历史印记。
转过这面墙,顾丽琦挣脱出沈梁的手,在两扇黑木门前停住脚。
那晚风雨潇潇,吹得两扇门啪啪作响,她被妈妈推到墙角,痛哭流涕地看着父母激烈争吵,母亲一声撕心裂肺的“离婚”,父亲紧随一记响亮的耳光挥上去,打痛了母亲,也打痛了她,那张凶神恶煞几近狰狞的脸,至今仍是噩梦。
至今就那么站在门前,顾丽琦也是胆怵地转身想走。
沈中梁一把抓住她的手肘:“你既然有反应,为什么又要逃避?不管上一辈有多大矛盾,我们子女的发肤永远受之于父母。在你父亲的内心深处,永远是爱你的。”
“我知道,十七年前,大姥带给我的爸爸的遗言就是对不起我,他没有东西留给我,这间房子本也不是他的名字。我在回来的第一天就去看他了,在他坟前保证,我一定会过得很好,除非有一天我真的过得很好,有脸见他了,我才会再去。”顾丽琦转过头,又挣脱开他的手,目光凌厉,“所以,还请沈先生理解,不要多管闲事。”
超出预料的闻言,沈中梁怔了。
再次抓住她的手:“对不起,我承认我的方法会让你难受,但是一个好的设计师,如果连自己都面对不了,你怎么去面对你的作品?跟我来。”拉着她往回走。
富有中国历史文化名镇、中国曲艺之乡、民间文学之乡美誉的走马镇,从古到今都渊源流长着定期讲故事的传统,每到讲故事的日子,镇上人和慕名前来的外来客官都会赶到专门的地点——走马故事会。
远离都市生活,近在郊地生花,坐在古色古香的客栈内,品茗一杯飘香的长嘴壶茶,实乃惬意。
这间面积不算大的茶会内,上下两层皆是满座,就像周末一样云集了四面八方衣着各异的来客,他们演绎的热闹场景,实在是很容易吸引再来客沉浸其中。
“作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走马镇曾是成渝古驿道的重要站点,很多经过歇脚的商帮、旅客,晚饭之后的闲余,就聚在一起闲聊各自所在地的奇闻轶事,久而久之,大江南北的奇闻轶事都汇聚在了此处。”沈中梁说。
长嘴壶艺表演,本是由茶艺升华为艺术的表演形式,由面前的男性表演者,一袭古装扮相,身段柔美却不妖娆,双手执着长嘴壶,把两个空茶杯递到他们手里。
正是“闲观玉碗腾云篆,漫理玄思逐海帆”的观音掂水。
集歌舞、曲艺、杂技于一体的表演形式,看得观众们阵阵喝彩,将那飞跃斟茶、水入手杯的绝活活灵活现得顾丽琦一愣一愣的。
很单纯的,沈中梁看到顾丽琦露出了今天的第一道微笑。
他便又道:“而这里和这个镇,都是很简单纯粹的,它们没有任何商业化的包装,以至于它们有着最原始的古朴,这也是当地最大的特色,他们从来不问你是谁,能让每一位进来的顾客从故事里体会人生百态,珍爱生命,不失为另一个消除烦恼,寻找感觉的好地方。也是你的家乡最有本色之爱的地方。”
中间舞台,有说书模样的先生正在绘声绘色地讲述一位旧时小媳妇舍己救郎的故事,故事虽小,情的立意却大。
沈中梁正面看她:“你不妨当听故事一样,跳出你的人生,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你和父亲的故事,你会发现,你不会再像现在这么痛苦,反而能从中汲取到父女亲情,当属‘怀念’的最大意义。”
顾丽琦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沈梁双目湛然清澈,微笑真挚,宛然已成为她最能信赖的依靠。
或许他说得对,父亲在下岗前,对她也是视作珍宝的疼爱。下岗后,就算和母亲有天大的矛盾,也从未打骂过她。
顾丽琦心情好了些,问道:“你懂得带我来我行程上没有的地方,可知道还有一个地方,也是行程上没有的?”
“温泉。”沈中梁肯定道。
“哦?说说看?”顾丽琦就坐在旁边石阶上,托腮期盼。
“重庆素有山水之城的美誉,这个水就来自它水源的灵气。
‘世界温泉之都’,汇世界级的温泉地热资源,集丰富的地热资源储量和开发利用成果,让重庆这座浮在温泉浪花上的城市,益发博大精深。
涌沙泉、悬挂泉、珍珠泉、地震增生泉、江畔泉、湖景泉、岛上泉、峡谷泉、森林泉、洞穴泉等等等等,量大质优,历史悠久,各具特色。
试想一下,当你置身在一处含有现代化绝对高端设施的休闲娱乐温泉中心,你会不会安逸到忘却一切烦恼?
或者一个仿佛置身森林公园、静沐在大自然天然泉水中,享受着大自然最清新的空气、流水,各种植物资源带给身体的各种疗效,会不会特别陶冶心灵呢?
再者一个和那些仙侠、神话电视剧里,仿真率高达百分之百的仙境,当你身在汤中,十几道光束照着你,会不会很有美感?
一边泡汤,一边欣赏招牌景致,还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很好的强身健体的医疗效果,也是别有一番生活的味道。”
顾丽琦被沈中梁的情景模式带得心欠欠。
就在她魂飞太虚的时候,沈中梁笑着调侃:“不过对于你这种国外回来,没时间没机会,而且你这么怕热,要去也只会是冬天才去吧。”
顾丽琦正色道:“你怎么知道我怕热?”
沈中梁白她一眼:“这是三月,不是六月,你每天就穿一件衬衫,一件外套,还是薄的,还不是怕热?”
“等到今年冬天,有机会,一定要去泡泡,每个池都要去。”顾丽琦忽然发现,“我感觉,我在你眼里已经完全透明了,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的故事了?”
沈中梁二话不说,摸出皮夹里的身份证,把正面亮给她看。
顾丽琦看到名副其实的“沈中梁”三个字,比初见他时,胸牌上的“沈梁”更愕了。
生怕自己尖叫出来,顾丽琦双手捂嘴,惊喜得眼泪蒙蒙:“你就是沈中梁?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沈中梁笑着反问。
“你?”顾丽琦只看着他,十万个难以置信萦绕心头。
沈中梁笑道:“你报道的那天,我在许言电脑直播里看到你报名的旅行社,就化身他们的工作人员,一来是想知道你为什么画不出来,二来也是帮你重塑信心。”
“你早就看出来我画不出来?”顾丽琦自尊心受挫,这无疑是她在人前最惨痛的暴露。
但她依然挺直脊背,绝不露弱。
沈中梁深深明白,越是有过成功的人在短暂的瓶颈期,越是难以面对这个突破期,他小心而积极地安慰:“即便许言再怎么为难你,以你的实力,也该在他面前展示你的设计功底,但你选择用另一幅画来展示你的画功而非设计功,这不太像一个服装设计师正常该做的。这么多年,我要连这点‘读心术’都没有,还怎么管理雅曼?当年我一直把长居班级成绩第一名的金晓晓当做努力的目标,现在也把纽约回来的顾丽琦当做开拓的目标。”
再回想起这几天来的种种,沈梁对她的熟悉早就有迹可循。
沈中梁再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简历,就知道你和我们互相需要,这几天,我看到你就算有再多的烦恼,内心还是有纯真,一件作品最生动的就是它里面的故事,从纯真里面提炼的故事,我相信不会太差。”
顾丽琦近乎做梦似地一字一顿问:“所以你才是雅曼的大老板,许言背后那个保我进来的人?”
沈中梁温柔地展唇,勾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嗯。”充满了深信之色在凝神的双眸中熠熠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