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佳佳发现自己，脑门上的汗漂浮在了空中。他吓得立马坐了起来，脑门上的汗也跟着他坐起来的方向移动。
这是爷爷去世的第二天。
佳佳平时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父母亲在外地打工，根本不管这个孩子。平日里，他都是一个人玩耍，他喜欢到小河边看湖面上波光粼粼，看着看着，他觉得自己也成了河里的一滴水。随着河流的力量一起向前移动，周围都是孤独的孩子，他们互相看着，谁也不跟谁说话，只是随着河流的力量向前移动移动。至于移动到哪儿，他自己也不知道。顺着河流的方向，他看到了河对岸的一棵柳树。那个柳树大概有些年纪了吧，它的枝叶一直垂到河里面，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更像是自己的爷爷，孤零零的站在河对岸照看着自己的孙子。随波逐流的佳佳，他开始反抗水流的力量，他只是想靠近那棵老柳树，听听它的枝叶在河里跟谁在谈话，都谈些什么。这些谈话里面有没有关于自己的消息，有没有关于自己父母的消息。他甚至只是单纯的想靠近那棵老柳树，为了不让他忘记自己，不让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孤独的存在，甚至不存在在任何一个人的记忆里。
佳佳一年365天，只有过年的5天才能看见自己的父母亲。而这五天也不是完全属于他，白天父母亲需要走亲访友，晚上则被亲戚朋友留在了棋牌桌上。父母亲真正属于自己的五个小时都没有，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父母是虚幻存在的。只有从爷爷嘴里面说出：你父母亲在大城市挣钱不容易啊，这时他才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流浪的孤儿，是有父有母的人。
时间过得很快，一年又到了。又该见到自己虚幻父母了，佳佳心里有些激动又有些害怕。激动是因为他这一年无时不刻在，期盼着这个时刻，害怕的是怕这五天又像是自己的梦一样，眼睛一睁又变成了现实。
这几天，爷爷一直忙着去菜场去超市，每天都会买很多东西回来，佳佳知道这是父母亲回来的前兆。爷爷仍是把父亲当成小孩子一样。在人前，爷爷总是会尽力的夸父亲，在大城市是如何努力的工作，每个月寄多少钱回来，每次回来又是带什么什么东西来孝敬自己。在人后，爷爷总是抹着眼泪念叨：这孩子呀，要是在我身边该多好呀，每天就是能见一面，一起吃个中饭也是好！想想我这老爷子年纪一大把了，每年就这么几天能看到孩子，还是小时候好呀，每天都扒在我的身边。在大城市，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受多少累，才能挣到一点点钱。其实人这一辈子钱够用就行了呗，非要去大城市，大城市有什么好呀！
这天，爷爷去超市买了一大堆肉回来，说是要包点包子给他们带去。佳佳的爸爸一直不吃早饭，老爷子一直惦记着这不吃早饭哪行啊，对身体不好，这回带点包子过去，早上随便的蒸蒸就可以当早饭了，总比不吃早饭的好。
这天下午老爷子在家里和面，就听见外面咚咚咚的敲门声。沾满面粉的双手正在捏一个面团，老爷子不想就此罢休，就大声的对着门外面喊：“谁呀？”
门外两个年轻人的声音异口同声道：“爸，是我们。”
老爷子听到了自己儿子和媳妇的声音，顾不得手上的面粉，立马大声回应道：“来啦！”声音刚传到门口，这老爷子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门口，打开了门，门锁上还有手上留下的白色面粉。平时爱干净的他顾不得这些，一眼看到了儿子。赶紧让他们进门来，进门后，老爷子也不说话，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摆，也不知道用什么站姿，站起来才比较自然，脸上也不知道带有什么样的表情才看起来像有点不在乎，又有点在乎他们的样子。总之现在老爷子整个样子，就看起来手足无措。当时这两个小年轻故作大方的招呼老爷子：“爸，忙什么呢？一手的白色面粉！”
老爷子这才有点缓过神来：“哈哈，没事在家瞎忙忙，没什么事，爸准备包点包子，年后给你们带过去。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年轻两口子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了一点为难的表情，瞬间又变回了正常。”工厂提前两天让我们回家，多休息两天。“儿子边整理着行李边对老父亲说。
老爷子站在了刚刚揉的面团面前，好像只有双手捏着面团才能抑制住心中的激动。黝黑的布满皱纹的双手揉着颗颗点点的面团，老头子的双手就像是一张白纸突然被用劲的揉成了一团，无论再怎么铺平也永远消不掉上面的褶皱。面团上的颗颗点点随着布满皱纹的双手的揉捏变得越来越润滑，而布满皱纹的双手越来越褶皱，越来越显得黝黑。
这块快要变得柔滑的面团突然被这只充满皱纹的手扔了扔在了桌上，老头子猛的拍了下头：“瞧我这记性，佳佳在屋子里面看书呢！我还没告诉她你们回来了，等着啊！”
老头子用粗矿的声音朝屋里叫道：“佳佳，你爸妈回来了！”
其实，佳佳在屋里早就听到了屋外的一切。从听到敲门声开始，佳佳的书就成了桌面上的花瓶。他知道那敲门声是同别人不一样的，他也知道那敲门声意味着自己父母亲的到来。心中无比期望的那两个人终于回家了，脑袋中的自己早已经冲出房门，像其他小孩子一样拥抱自己的父母，就好像他们是下班刚回来一样。而现实中的佳佳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两只手紧紧地交叉在胸前，两个膝盖紧紧的并拢在一起，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书上的那一行字来来回回的看了十几遍，整个身体蜷在书桌前，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猫。他并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主动打开房门，冲到客厅里，见见自己的父母。他甚至每天都会想象着他的父母敲动大门，自己如何打开房门，如何走出客厅，如何来到大门前，如何转动门锁。爷爷出门的时候，他就在家里演绎着开房门这一系列的动作，每个细节他都演绎到位了。然而，他的父母真正回到了家，他在房间里紧张地来回走动，他开心地告别这里的空气。因为父母亲一旦进入到这个房间里，这里的空气将会变成家的味道，他喜欢家的味道。
听到爷爷的叫自己的声音，他的两只手握得更紧了，紧张的像是要去参加一场重大的演出，像是一直在等待主持人邀请自己上场。
佳佳故作镇定的走出房门，他期待着自己能大声的叫出爸爸妈妈，并主动地拥抱他们。而他自己的身体，却僵硬着站在离房门口十几步的地方。呆板的样子，连他自己都鄙视自己。
爷爷看着佳佳，用开心的口吻说：“佳佳，看！谁回来啦？“
佳佳像是观众一样看着他们三个，他又看了看站在舞台中央的那两张陌生脸庞，他努力的从脑海中搜寻关于他们的记忆，努力的从脑海中搜寻同陌生的熟悉回忆。他更努力的让自己的嘴巴张开，然而，牙齿缝里硬是挤出了：“叔叔阿姨好！”
站在眼面前的三个大人，脸立马就黑了。
爷爷立马上前抱着佳佳，摸着他的头：”佳佳，这是你的父母亲，快叫爸爸妈妈。“
佳佳并拢的双脚低着头，对着爷爷的方向摇摇头。
他的父母亲脸上挂着尴尬，微笑说：“这么久没见孩子了，不认识也是正常的。”
爷爷摸着佳佳的头，看着自己的儿子说：“佳佳这孩子平时挺懂事的，估计是看着你们害羞，多处几天就好了。这也怪你们，一年到头就回来一趟，有时候两年才回来一次。你们不要老忙着挣钱，平时多回来看看孩子。”
“哎……爸，我们知道了。”
爷爷嘴上怪着他们：“每年你们都这么说，每年也都会来这么一次。算了算了，难得团聚。”
爷爷很多天前就给他们夫妻两个铺好了床铺，实际上他们的床铺也一直没有收起来，他每天照样的会给他们晒被子换床单，像是他们在家里一样。
过年这几天，一家子几口人都其乐融融的住在一起。
佳佳有了自己的小伙伴，爷爷也心满意足的做一日三餐实现自己和孩子们一起吃饭的小愿望，佳佳的父母亲倒是有一种愁容满面的感觉。爷爷看在心里面，但嘴上没有说，他心里清楚：孩子们有什么事情自然会跟他说的，管多了就是多嘴，惹孩子们讨厌。
佳佳的父母是在上海一个工地打工，佳佳的父亲做搬砖的工作，佳佳的母亲在工地上烧中饭。每天工作都很辛苦，两口子最开心的就是下班之后，在上海的大街上走走。幻想着自己有钱了之后，要在上海买一套房子，要把佳佳和爷爷都接到上海来让他们过过大城市的生活。他们还幻想着等自己有钱了，自己也做一个小工头，雇几个工人。他们还幻想着等自己有钱了，把佳佳接到上海来读最好的小学，读最好的中学，读最好的大学。穷人喜欢幻想自己有钱了之后的生活，等到真正有钱了，也忘记了曾经的幻想了。佳佳的父母亲每天靠着幻想，努力的挣钱，也算是乐在其中。这些幻想像是他们生活中的兴奋剂，是调节辛苦生活的最好方式。
生活像小火车一样，在既定的轨道上面一直走，一直走，这是终点站在哪里，就要看你的控制火车站方向和速度了，佳佳父母的这个生活的小火车在一个月前突然失控。
那天晚上，他们像平时一样到上海街上去逛了逛。还没到工地，他们就听到救火车的声音从工地的方向传来，再一看，工地的方向有阵阵的浓烟，像是要搭上一个火梯飞上天空一样。他们俩连忙大步跑向工地，带着急促的呼吸他们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脚掌上，恨不得自己能有一对风火轮能赶到工地，看看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工地失火了。佳佳的父亲脑袋中出现了无数个画面，万一工地被烧了，那就意味着自己全部的家当，都已成为灰烬。假如不是自己的工地失火，那是最好的了。佳佳的妈妈不断在心中默念着：上天保佑！上天保佑！千万不要出事！
佳佳父亲脚上穿着一双绿色的军用球鞋，是他们半年前在路边摊上跟小贩讨价还价花十块钱买的。这双鞋现在已经看不出是淡绿色的还是灰色的了，鞋子上磨出了一搓搓的布毛，仿佛只要里面的脚再用上一点劲，这双鞋就张大嘴巴说话。此时他的脚正在用力的撑破鞋子，鞋子也正在用力的撑破自己，它渴求能张开嘴巴，仿佛这是他一生所追求的梦。
他们把梦想中的楼盘跑到了身后，他们跑过了上海最好的小学，他们把天桥跑到了身后，他们把经常光顾的地摊跑到了身后，他们到了工地，熊熊的火焰跑到了他们面前。隔着火光他们急切地搜寻自己的住处，佳佳的妈妈拽着旁边的那个人的衣服，带着绝望的声音大声的说：“这是工地吧？啊？这是我们的工地啊？”
身旁的那个人，早已泪流满面：“是，是啊，这是我们的工地呀！是啊，是的。”
佳佳的爸爸顾不得这灼热的火焰，锁定自己的住处，抬腿就往里面跑，刚跑两步，他的脚和鞋子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张开了嘴巴。脚不顾一切冲出了鞋子，让他摔了重重的一跤。小小世界里的脚和鞋子实现了梦想，而这个梦想刚到，鞋子的生命便结束了。
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灵的疼痛，围观的人都觉察到了佳佳父亲的举动，十几双粗糙的大手将他抬离了火焰。眼球透过泪水看到不远处生命力旺盛的火正在与极力挽求一切的水进行着生死较量，他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从自己的房间里传来，那是自己的财产，自己的一切在呼救，在渴求有人来解救自己。人命永远大于财产大于一切，无论它再怎么呼救，再怎么发出求救的信号，它们要么是被被火燃烧成灰烬，要么是被正义的水柱从火口救下。
佳佳的父亲狠狠地脱掉了鞋子，往火堆里面扔，他希望这双鞋子能代替自己的财产被烧毁。
终于，火停了，水停了，冲上云霄的烟也没了，这一场战争终于结束。佳佳的父亲绝望地瘫坐在地上，而他的母亲心中仍存留一丝的希望，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的房间里，说是房间，其实就是一个房间的骨架她趴在地上扒拉着灰烬，指甲里充满了黑色的灰，她依旧不停的扒。戴着安全帽脸上全是黑灰的工友们，也一个个的在这堆废墟里寻找，寻找。他们寻找的是这一年的工作果实，他们寻找着自己未来的希望，他们努力寻找着，寻找着一个能让自己一直留在这个大城市的理由，寻找着一个能让自己从活下去的希望。
饥饿已久的火焰早已吞噬了一切，绝望的人们瘫坐在一手搭建的美好上。
唤起饥饿火焰是一个水泥工的香烟，这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抽着五块钱一包的香烟，听着一群工友的打牌声交杂着城市电台的声音，劳累一天，就静静的躺在那儿想着心思。临近过年了，他在心中默默的打算着买点什么给老父亲，带点什么给孩子。含着燃烧的香烟嘴，他转了一个身，他想看看自己的小本子上有多少存款。烟灰掉在了床上，他并没有在意，糙老爷们住的地方总是脏兮兮的。一个饿着肚子的小火星子疯狂的吃着床单，认真数钱的水泥工并没有注意到床上的这个贪吃鬼。直到这个贪吃的火星子变成了热量十足的火烧到了被子上，他立马跳了起来。
“火！我擦！”嘴里的烟自由落体掉在了被子上，这一下两个贪吃鬼合体了，眼看着被子要被烧起来了，正在打牌的几个工友立马跳了起来。
“我去！快别打牌了，失火了！”
“妈的，赶紧救火啊！“
他们忙着出去接水，他们忙着去拿灭火器，也有的正忙着去拿自己的被子。站在一旁吓愣住的水泥工，脑袋里突然闪出”水可以救火“，他哆嗦着身体，慌乱的看着四周，放水杯的桌子上有一个透明玻璃瓶里面装的满满的透明液体。他没有判断那到底是不是水，就一股脑的把玻璃瓶里的液体倒到自己的床上。
那位拿着灭火器的工友，正对着火焰，突然间，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热浪向自己扑来，眼前的火焰蔓延到了整个屋子。他下意识地扔掉灭火器，往屋外狂跑，边跑边叫：”啊！啊！失火了啊！赶紧跑啊！“
他的声音还没有传到工友的耳朵里，周围的热气已经让他们感觉到了不妙。还在工地上干活的人，看到住处的火焰，立马拨打了救火电话。
饿的疯狂的火，没一会儿就把整个民工住所吃个精光。
失了一场火，住的地方没有了。眼看快到年底了，老板把这个月的工资给他们结了，就打发他们回家了。至于来年，这群人是在家乡扎根，还是继续在城市漂泊，就看各自的命了。佳佳的父母亲拿着一个月的工资，他们思来想去，最终决定提前回家过年。至于来年，何去何从，他们听天由命。
临近过年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一年中，带着希望和行李从这个小镇上往四面八方去的人，一到过年，就会带着大包小包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假如过年是他们回来的唯一借口，有的人希望永远不要过年，他们在外地可以挣很多钱，过年回家无非是见见老朋友，见见一直守在这片土地上的亲戚。真正见到面，一些尴尬的问题就像鞭炮生一样噼里啪啦的塞满了耳朵。
“挣多少钱回来孝敬你父母亲的啊？”
“还是大城市好啊，怎么没有带个女朋友回来的？”
“升职加薪了吧？听你父母说，你升职啦，我家儿子今年大学毕业，你看看有没有办法？”
这时的归乡人恨不得脸上的所有器官都变成嘴，才能回答完他们的问题。混的好的人被一群人追捧着，天天有场子。混的不好的人，这时候最好变成隐形人，早早的逃脱，回家陪老婆孩子才是正事。
而，有的人希望一年365天，每天都是过年。他们厌倦了漂泊，穿着工人的衣服晃荡在陌生的城市，忍受着“外地人”的称号，穿的邋遢点乘公交车都让人指指点点。他们当初去大城市是希望能凭双手打拼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至少过的体面点，却不曾想城市里的生活还不如家里的自在，至少每天都能见到亲人，不至于整天被孤独包围。
佳佳的父母是属于后者，尤其是工地发生了火灾，一时半会算是回不去了。
快到过年了，镇上的空气里都弥漫着喜庆的味道。老爷子家祖孙三辈大家子忙活置办年货，买红红的吉庆春联，买新一年的挂历，拎一大袋平时舍不得买的进口糖果，买新年的衣服，换一个新的精神样貌。老爷子这几天乐的合不拢嘴，看到谁都说：“我儿子和媳妇回来啦！哈哈！”
街坊邻居看到老爷子难得这么开心，都笑呵呵的说：“看你开心的，今天又买什么好吃的啦？”
老爷子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嘴角上扬：“哈哈，孩子们难得回来，买了点鱼和肉。”
“好福气啊！祖孙三代一起过大年，他们待在家里多久啊？”邻居之间总有唠不完的嗑。
老爷子若有所思，随便应和了几句：“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烧饭了哈，回头聊。”
老爷子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想，想越不对劲，原来那小两口子一回家就跟我说他们初几就要走了，工作忙，回家就待这么几天。过年这几天搞的相聚跟离别一样，倒数着他们什么时候离开，计划着给他们带行李，相聚的日子都是一小时计数的。
这次过年回来，他们一句话都没有提到什么时候走，老爷子觉得这里面必定有什么蹊跷。走着走着，一个念头在老爷子脑中放大，越放越大，到最后他都兴奋了起来，一幅幅画面在他眼前展开。
小两口孤独走在上海街边，看着身边走过的路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逛街，戴着卡通帽子的孩子奶奶的说声：“妈妈，你看天上的月亮！”
也有有带着老父亲一起旅游的游客，老老小小走在一起，就好像小区窗口透出来一块块的灯光，一个灯光代表着一个家。身处异地的他们，看着月亮，看着灯光，看着行人，思乡的愁绪瞬间如浪潮般涌向心头。这时，再想想当初来大城市的目的，好像离那个目标越来越远，顿时，怀疑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家乡，明明所追求的就在身边，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尤其是在到达家的那一刻，踩着熟悉的土地，呼吸着熟悉的空气，见着熟悉的人，说着随口就来的乡音。要是没有远方该多好，就不会有选择，就不会有出去的愿望，也不会背井离乡。
老爷子所想的这一切，其实是他年轻时离乡的生活影像，同样也是家中两个年轻人的心绪。
确实，家和远方放在天平的两侧，说不上哪一边更重一点。家里承载的是亲情，是温暖，是童年的时光，这里的每寸土地自己都熟悉。而远方有的是陌生，是冷漠，也是我们实现梦想和成就未来之处。有可能，我们将一辈子远离家乡，故土便成为了照片中的一张回忆，成为了在他乡的一方心安。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家乡成了远方，远方成了家乡。
好多个可能性闪现在老爷子面前，对于他这个年纪来说只求儿女平安，至于梦想，金钱都是身外之物。他想到了最坏的现实就是，他们在外地欠债，回家躲债。最好的现实就是，在外地打拼够了，回家想过舒心的日子。
老爷子慢慢的踱到了家门口，看到一家三口在贴春联，佳佳拿着胶带和剪刀在适当的时候剪下一小段，递给妈妈，妈妈把春联四角贴好，递给站在凳子上的爸爸。
看到爷爷回来了，佳佳站在原地开心的喊：“爷爷回来啦！”
“爸，回来啦！”
老爷子定了定神，回应道：“哎，你们小心点啊，站稳咯！”
儿子他们真的变了，原来一回家就找朋友们胡吃海喝，根本看不到影子，春联都是自己和佳佳两个人贴的。今年，稀奇了，回家三四天了，两个人就待在家里陪自己和佳佳，一点都没有要出去玩的意思。老爷子准备找个时机，好好的跟他们谈谈，要是有什么困难，自己也能帮帮忙。
这天晚上，老爷子早早的吃好了饭，坐在沙发上打开法制频道，其实不爱看电视的老爷子有些异常，他故意大声的念叨着：“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跟学坏了，把人家挣了一辈子的血汗钱借走了，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算是怎么回事！真是家教不好！家庭的悲哀，社会的悲哀呀。”
佳佳的父母听到他老人家念叨，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知道老人会说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不是没有想过吧，发生火灾这件事情告诉老爷子。思来想去，怕老爷子为自己担心，俩人便选择不说。知己莫如父母，他们知道老爷子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劲，再这么隐瞒下去也不是事啊。
说实话，今年挣的钱被一场大火烧了，没有钱出去会朋友，只能窝在家里他们自己感到有些憋屈。不过，在家呆了时间长了，他们觉得家庭的美好比在朋友面前的虚荣要真实得多。这几天他们也想明白了，这些回家不就是陪孩子陪老爷子的嘛，狐朋狗友的聚会只是一时间的，哪有亲情来的实在。
老爷子看他们俩不吱声，又继续说：“现在是法制社会，无论犯了什么错，只要真心悔过，能够弥补错误，回过头来还是一个有利于社会的人。”
佳佳的爸爸接过话来：“是啊！这种人就应该多曝光，现在新闻上曝光了好多老赖，可以乘坐火车和飞机，最好再不能乘坐汽车，看他们还不还钱。”
老爷子听儿子这么说，脸上露出了笑容：“嗯，对！赞同我儿子的说法。”
佳佳的爸爸给老爷子倒了一杯茶放在面前：“爸，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
老爷子看了他一眼，也看了儿媳妇一眼，缓缓的拿起桌上冒着热气的茶杯，木头色的桌上留下了一圈小小的水雾，老爷子吸了一口气，把浮在杯口的茶叶往另一边吹去，小心的喝了一小口，又重新把水杯放回到了桌上那圈水印上。
“其实呢，我们之所以提前回来是因为厂子里出了一些事情。”
“噢？工地出事了？”老爷爷惊了一下，他看新闻上经常工地爆炸出事故，几人失踪，几人重伤。
佳佳的爸爸看到老爷子惊讶的神情，安慰道：“爸，没出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啊！”
“到底怎么了，你这孩子就是不肯跟我说！”
“就是十几天前，工地上有个工人在床上抽烟，一不小心把酿成火灾，把工地给烧了，我当时和丽丽在外面散步，回来时，工地已经烧差不多了。我们的衣物和银行卡都在住的地方，也一起被烧了个精光。我们这趟回来的路费和给你们买的礼物，是老板给我们发个最后一个月工资。至于明年的工作还没有着落，我们也没有一个头绪，是继续去上海还是留在家里。这件事性不跟您说，也是怕您担心我们。我们俩想着年后，再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份工作，找到工作后再告诉您的。”
“你们这两个孩子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呀，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你们平平安安的就好。过年之后也不要急着找工作，你们辛苦了一年，过年在家多休息两天。不要着急去找工作，在家有我老头子呢，多你们两个人，不就多两双筷子嘛！没有工作没事的，在家待多久都没事。”
有个这么贴心的父亲，佳佳爸爸眼泪含在眼里，伸出手紧紧握住老父亲那只爬满皱纹有点老年斑的手。父亲用另一只手拍拍儿子那只满是伤痕，布满老茧的手，眼泪也不自觉的流出。老爷子想起自己儿子还小的时候也有一双和佳佳一样粉嫩的手，摸起来滑滑的，肉肉的，那时候，凡有大人看到都会夸这是一双漂亮的手。
如今，它们也被命运打磨地像像砂纸一样粗糙了。
有了老爷子的安慰，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过了一个好年。
到了大年初五，老爷子每天都回来得有些晚，早上也出去的很早，中午回来吃个中饭就出去了。一连几天过去了，佳佳的爸爸有点怀疑老爷子是不是出去打工了来贴补家用。
昨天下午，老爷子刚吃完中饭，往自己的水杯里倒了满满一杯水，安静躺在杯底的茶叶，被热水冲的一下子浮了起来，随后又安静的躺到了杯底。一只手捧着茶杯，老爷子刚要跨出客厅，被佳佳的父亲叫住了：“爸，你这是要去哪里呀？中午也不在家睡一会？”
老爷子头也没回地说：”我老头子了，睡什么觉呀！出去看看他们下象棋。“
佳佳的爸爸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道：”爸，你是不是嫌我们在家里面太闲了。我们可以出去找工作，家里面的开支我们可以挣的，只要您在家里好好的。“
老爷子缓缓的调了一下头，身体一动也没动，眼睛瞄向斜后方，还是在向地面，对着空气说：”瞎说什么呢！我老头子养你们两个人还是够的，给我在家好好休息休息。“
老爷子向门外走去，影子和大门交错的那一瞬间，他鼻子一酸，紧闭着双眼，把即将流出的眼泪倒流了回去。这时他特别希望自己还是三十几岁，有足够的资本去打拼，至少还有工厂愿意雇佣自己，可以用自己的年轻为家庭换取一份安稳，不至于老了，还要忍受离别之苦。他看了看身上已经做旧的裤子，仿佛可以透过裤子看到那双站久了就会哆嗦的双腿。他用双手用力的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叹了一口气，继续往街上走。
佳佳的父亲并不是没有怀疑过老爷子出去是为了谋求生计，他有一次悄悄的跟着老爷子，看见他真的在看两个老头在下象棋，周围满满荡荡的围了一圈的人，不时的有人发出一两句评价。正在下棋的人听到评价一个不开心，就一句话冲了回去：”观棋不语真君子啊！“后面一句”把酒多言是小人“他故意没有说，引得周围的人哄堂大笑，喜欢多话的人，慢慢的退到人潮后面，红着脸一言不语。
佳佳的爸爸看了，也红着脸，觉得自己同那个下棋多话的人没有什么两样。老爷子为了自己好让自己在家里面多休息两天，现在自己却跟踪起了他，还怀疑他，这算什么呀！就算老爷子想要打点零工贴补自己也是为我们好，为什么现在我要鬼鬼祟祟的呢！况且老爷子现在真的是在看人家下象棋，这是他的一大爱好啊，我在想什么呢！
在家时间久了，佳佳的父母觉得，自己年纪轻轻的一直在家呆着，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得出去找工作了。这天，他们在家刚烧好中饭，等他们回来吃。，只见佳佳满脸的泪水，全身湿哒哒的，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妈妈！爸爸！不好了，不好了，快救救爷爷！爷爷出事了！”
佳佳的父亲立马扔掉了手中的汤勺，急切地问：“怎么啦？”
佳佳声音打着颤，努力地从舌头和牙齿间挤出：“呜~啊~快！爷爷在河里，没上来！”
“什么！在哪里？在哪里？”
这个镇上只有一条大河，纵贯南北，以前河里面全都是大船，用来运输水泥和石子的。如今小镇有点萧条，河里面的船也越来越少了。后来，镇上的人喜欢到这条河里面游泳，一年四季都不停歇，尤其是这零下的温度，他们喜欢在河里面冬泳，享受河水包围着身体的柔软，享受和河水融为一体的渺小，喜欢一望无际的河水。老爷子也是爱冬泳一族，把佳佳带的特别爱游泳。佳佳这孩子特别有游泳的天赋，只要大人稍微教一会，各种游泳的姿势他很快就能学会。
这天，老爷子早上照常很早的出去了。等到佳佳起床时，太阳光已铺满了整个床，他的两双小手带着被窝的热气，从被窝里变出小鸟的影子，变出小狗的影子
正自得其乐时，佳佳突然想起来爷爷交给他的任务。他很快的洗漱完毕，到房间的旮旯里拿出了一个折好的袋子，悄悄地藏在口袋里。他看见自己的爸妈在忙着烧中饭，顾不上自己，开心的出门了。他在大街上找到了爷爷，这时候老爷子的身上已经背了两个大塑料口袋，里面装了很多塑料瓶。
看到了爷爷，佳佳开心的一蹦一跳的，到了他的身旁：“爷爷，我来啦！”
“乖孩子，你来得正好，爷爷带着两大口袋都装满了。”
“爷爷，我来拿一个吧！”
“哦？我们的小佳佳拎得动吗？”爷爷随手递了一个大袋子给佳佳，这小鬼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袋子提拎起来，小脸胀得通红。
爷爷笑道：“我的乖孙子，等你长大了就可以帮爷爷啦！”
爷孙俩人乐呵呵地拎着两个大袋子一个小袋子，往废旧场走去。一家四口都在家里，没有一点儿收入来源，老爷子嘴上说没什么问题，只是内心也很焦虑。他思来想去，自己这个年纪只有收废旧能挣点小钱。于是他悄悄地告诉佳佳自己这个秘密，佳佳也很懂事，也愿意为这个家付出自己一点点的力量。
才开始几天，老爷子知道儿子在跟踪自己，他装作在看别人下棋，背地里也悄悄的收了好几个废旧瓶子和废旧纸盒子，每大概能赚个十来二十块钱。现在他和佳佳两个人，从早到晚开始忙活，一天也能赚个将近100块钱。他们对这样的生活很知足，一来是环保，二来也不担心收入。
爷孙两个卖完了一大堆废旧瓶子，赚了二十块钱。迎着太阳光，他们走到河边，到那几个人家收废旧，走在这条大河边上，看见河里稀散的四五个人在冬泳，佳佳有点心痒痒了，他恨不得立马脱下衣服跳的河水里，畅快地游上几十分钟。他摇着爷爷的袖子说：“爷爷，我想游泳了，可不可以呀？”
“哈哈，我们家佳佳想游泳啊，可以啊，当然可以！等爷爷把这几家的废旧收好了，就陪你去好不好？”
佳佳开心的牵着爷爷的手，很快的把河边几个人家的废旧都收好了，有十来个瓶子，还有六七个纸盒子。他们把这些都整理好放入大的塑料口袋里，放在河边。
原来在河里游泳的人都回家吃中饭了，诺大的河里就剩下这爷俩。他们像是发现了一个秘密花园一样，开心的脱掉了衣服，跳到了河里。初春的风还是冰冷的，吹在他们身上，鸡皮疙瘩一个个的都竖了起来，他们把身体埋在水中，像鱼儿一样，在水里自由的游动。
佳佳享受着阳光沐浴在身上的温暖，享受着河水给自己的柔软，他觉得这一刻美妙极了，这一切像是大自然给自己的礼物。突然，他发现爷爷不见了。
原本在旁边跟自己一起享受阳光，享受河水的爷爷，不在水面上了。突然不远处一个水花溅起，爷爷从水里，钻出了头，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哈哈！佳佳在找什么呢？”
小腿像装了小马达似的，往爷爷的方向游去：“爷爷~”
就在这时，爷爷突然又不见了。
佳佳立马扎了一个猛子，看见水里的爷爷表情痛苦，他用尽全身力气抱住爷爷，终于，爷爷的头浮上了水面，就听见老人羸弱的声音：“腿~抽筋~佳佳，不要管爷爷，快去岸上找人。”
爷爷知道自己的腿抽筋，一旦处理不好，会有生命危险。而此时，佳佳的命最重要，不能让自己拖累这个孩子。
佳佳很听话的，跑到岸上呼救。
这个时候镇上的人都在家里吃中饭，外面的人很少。佳佳的呼救，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他往河里看了一眼，看到爷爷的头还在水面上。于是，他立马撒开腿往家里跑，找到爸爸来救爷爷。
可是等到他们气喘吁吁地到河边时，河面上已平静如水。佳佳的爸爸看到河边上的废旧，抱着爷爷的衣服失声痛哭。打捞队找了一天都没有找到爷爷，直到第二天，河的下游上浮上来一具尸体。
佳佳看了一眼，这一瞬悔恨、伤心、难过一齐涌上心头，他认为是自己害死了爷爷。要是自己当初没有那么想游泳，爷爷就不会死。要是自己当初，决定回家吃饭，爷爷现在还好好的。
哭了一天，佳佳渐渐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佳佳发现自己，脑门上的汗漂浮在了空中。他吓得立马坐了起来，脑门上的汗也跟着他坐起来的方向移动。
这是爷爷去世的第二天。
一觉醒来，佳佳发现脑门上的汗漂浮在了空中。他吓得立马坐了起来，脑门上的汗也跟着他坐起来的方向移动。
